Thursday, December 30, 1999

驚回首,感慨話千年(四之三)

話說十八世紀後期,西班牙的不斷戰爭使英國商人不容易找到銀兩到中國換取絲茶,他們就以生產於印度的鴉片代替。走私鴉片,英商與行商皆有暴利可圖。乾隆謝世後的十九世紀初期,鴉片進口的急升導致銀兩外流。



林則徐說銀兩外流會窮國,是不對的。問題是銀兩是當時中國的主要貨幣,這外流使貨幣量減少,導致通縮與經濟衰退。要是當時中國懂得改變貨幣制度,像太平天國那樣大的災難可以避免。當然,我不是說鴉片進口是不應該禁止的。



上述的衰退是現代貨幣理論的重點。以我所知,第一個中國人清楚明白這重點的,是宋子文。這個以貪污名染神州的宋家子,起初對國家有赤子之心,而又的確大有才華。他在一九三四年為經濟學大師費沙(I. Fisher)榮休而寫的一篇關於中國財政的文章,很清楚地陳述銀兩外流對貨幣供應及經濟衰退的關係。有資格為費沙榮休下筆的人不多,而費沙是貨幣理論的大宗師,宋先生若不是胸有成竹,怎敢班門弄斧?



一八三四年,當鴉片進口與日俱增之際,一件少受注意但極為重要的事發生了。英國政府取締了東印度公司對中國貿易的專利權。自公行在一七二○年成立後,英國對中國的貿易只由東印度公司一家包辦。雖然走私的英商不計其數,但他們不敢明目張膽,費用當然較高。



合法的一家公行對一家東印度公司,專利對專利,相安無事百多年,而東印度公司賺錢所付給政府的稅,達英國庫房的十分之一。問題是,走私的英商越來越多,而他們又要付走私費用,所以他們連手迫使英國政府在一八三四年取締了東印度公司的專利權。



這專利取締之後,此前的專利對專利變作英商自由競爭對一家行商的專利。這家行商當然大發其達,左推右擋,使英商「冇啖好食」。英商於是從東印度公司遷怒於公行,不斷地建議政府要設法廢除中國的公行制度。



一八三八年,見外交途徑無效,怡和的James Matheson上書英皇,主張出兵,以武力強迫中國開放貿易。這封信一九六一年我在加大圖書館的陳年檔案中讀過,過癮精采,今天記憶猶新。



一八四○年的鴉片戰爭,英國是以一些雞毛小事為借口而派軍艦的。炎黃子孫為了面子,就推到燒鴉片那方面去。其實,人家長途跋涉、糧食不足的一小隊軍艦,就把我們的天下大國殺下馬來,還有什麼面子可言呢?(一九○五年,俄國也如此這般地攻打日本,話都冇咁快就全軍覆沒。)



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條約,一開頭就廢除公行。港島及界限街以南割讓,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等城市外貿開放,也是在這條約之內。當然,鴉片隻字不提。



一八五八年,見地方不夠用,英國以天津條約租用了香港的新界。那時太平天國(一八五○-一八六四)搞得天翻地覆,英國要怎樣就怎樣。他們當時不「割」而「租」,是因為見到俄國在北方虎視眈眈,一「割」起來,中國給外人瓜分,貿易之計豈不是廢了?



是的,大英帝國是個「殖民地」老手。他們在印度中過計,知道要「殖」中國那樣大之「民」,蠢事也。既不能「殖」整個中國,為了貿易,他們不要外人佔領中國的土地,是不難理解的。


說起殖民,英國對香港的處理有九十分。他們不像康熙那樣重視中國的文化,但重視香港人的知識。他們顯然認為,香港人增加知識會減低他們對中國貿易的交易費用。

大約一百年前,先父從惠州到香港來,在街上被一個鬼佬以午餐為誘,進入灣仔書院學英語、數學。其後到天祥洋行作學徒,獲授當時算是高科技的電鍍之法。滿師後先父要自立門戶,鬼佬老闆認為對香港會有貢獻,大事嘉許,多方協助。戰前的香港,這樣的故事多的是。

戰後,港英出了一個郭伯偉。在我認識的朋友中,維護香港最甚的是郭伯偉、夏鼎基與彭勵治這三位連任的財政司,期長共四分之一個世紀。此三君皆是老香港,懂經濟而又智力非凡。「東方之珠」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太平天國的動亂起自銀兩外流而導致的貨幣減少及經濟衰退(我可能是這個論點的始創人),長達十五年,是中國的又一個致命傷。自相殘殺三千萬人(從比例算,大約是今天的兩億人)!太平天國中斷了茶葉供應。嗜茶如命的英國佬,見中國缺茶,就試在錫蘭(今天的斯里蘭卡)種植。一試成功,之後到今天鬼佬所喝的大都是非中國的紅茶了。

太平天國後,神州大地更乏善可陳。一九○○年的義和團,一九一一年的武昌起義,跟而來的軍閥時代,中日之戰,國共之爭,三反五反,百花齊放,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都把炎黃子孫弄得死去活來。神州大地不是風雲色變,而是烏煙瘴氣。

一九八五年我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二百年來,中國最有希望的日子,還是今天。兩年多前鄧小平先生謝世,我破例地穿上黑西裝,結好黑領帶,也要太太穿上全黑的,一起到新華社鞠躬。一位朋友嘲笑我這樣做,我說:「你沒有讀過中國的歷史吧!」

(四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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