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樹」這家出版社的名字是我起的,我很滿意。要出版舒巷城的書,我不由得想起他生時跟我談詩論詞,大家是那樣的投入,那樣的溫馨。我又想到他和我都熱愛的辛棄疾的詞,想到那首我們曾經爭論過的《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就這樣,「花千樹」這個名字就信手拈來了。我跟舒巷城爭論《青玉案》的原因,是我寫了一篇「怪文」,說辛棄疾可能是歷史上第一個印象派藝術家,文中舉《青玉案》及稼軒其它的一些詞為例。我的要點,是稼軒有好些詞使我感到光,覺得他是以光寫意。舒巷城說我過於膽大,會開罪「專家」,勸我不要發表。「怪文」後來沒有發表,但我今天還認為自已是對的。
找出版社出版舒巷城的作品不容易。純文藝之作沒有市場,而我又不願意禮下於人,低聲下氣,讓人家左抽右選舒巷城的作品。我要讓舒巷城的遺孀決定一切。那我就對有興趣的朋友說:「你們搞一家出版社,出版舒巷城的作品,由王太話事。我自己的作品加盟,不收版稅,在財政上應該可以打個平手。我的作品的設計由我話事。其它的書我一概不管,但不能破壞舒巷城的形象。」
可幸今勝昔:今天開出版社所需的資金甚少。最低的資金,是請一個人,買一部計算機。「花千樹」的投資大少許,有三幾個職員,兩部計算機。辛棄疾的文采非同小可。因為名字超俗,新奇而又聽來舒暢,其名不脛而走,使人覺得「花千樹」很有點了不起。
開檔初期,在設計、校對、紙張的選用等事項上出現了好些問題。但幾個月後就入了軌道。他們要參加書展,我當然樂意幫忙。作為一個經濟學者,我很想知道出版市場是怎樣的一回事,所以為書展趕稿,到展場簽名等事項,我是頗為賣力的。
「花千樹」在書展場所租了一個小單位,六天的租金二萬多元。因為是新入行,這單位的地點是「貨尾」,台灣「遠景」的沈登恩說是「荒郊野外」地帶。可能風水好,這單位竟然客似雲來,連清潔的阿嬸也說這單位特別旺。
生意好不一定是有錢賺的,六天下來,「花千樹」賣了大約六千本書,數量不算少了,但賺錢卻不是那麼容易。打八折後四十塊錢一本,製作成本十多塊,要是全部算版稅,書的成本就去了一半。租金與搬運等去了三萬,有十三個人輪班工作,其中三分之一是義務的,所以除清可剩幾萬元。但假若考慮到書可以六折批發給書店出售,書展八折,其實每本只有毛利十元。這樣算,賣六千本是要虧損的。
可以這樣說吧。參加書展的好處,是可能遇到書店之外的顧客,及替出版社宣傳一下。究竟這些好處能否補償租金及工資的損失,就不容易算出來了。可能最大的好處,是書展的確很熱鬧,有點像年宵佳節的氣氛。朋友們認為好玩,那我就不計時間成本跟他們玩了六天,坐在那裡簽名大約簽了四千次(有好些是讀者帶著舊書來給我簽的)。我本來不打算花那麼多時間坐在那裡簽名的,但「花千樹」的朋友說若我不在,生意就下降。見他們那樣要求,我只得硬著頭皮,簽呀簽的。
簽名可不是那樣簡單的事。預先在書上簽了名,效果不是那麼好。顧客要見到我這個人,要題上款,閒談幾句,有時要握握手,或拍張照片。這一切,我都照做無誤。
加上款,寫什麼「先生」或「女史」教正之類,大約七個字,再加簽名就是十個字了。要書賣得多一點嗎?那我就要在寫上款時賣弄一下鋼筆書法,又因為要趕,就以狂草下筆,寫得龍飛鳳舞的。這樣寫了十多本,觀者雲集,其中有些忍不住去買一本來過癮一下。寫我自己的名字當然不用想,但寫上款若要可觀,總要想一下,希望能有意在筆先之效。這樣認真地寫,開首五、六十本還可以,但近百本就不成氣候了。所以我像傻佬一名,簽了數十本就要站起來,散散步,鬆弛一下。
簽到第四天——那最熱鬧的星期六——我就研究那「牛群直覺」(Herd Instinct)的問題。我發覺若有人排隊簽名,買書的人會較多;若排隊的人下降至零,就要等幾分鐘才再有顧客。這樣,落款及簽名的快慢對生意有決定性。
因為簽名是在攤位之外的小桌上,怕會展的工作人員說我「阻街」,所以排隊之「龍」不能太長,但為了生意又不能太短。能保持五、六個人排隊是最理想的了。助手於是「審時度勢」,看人龍的長短來指揮我的快慢。這樣一來,鋼筆書法就免不了要打個折扣。
六天簽書四千本,寫了大約四萬字,墨水用了半瓶,沒有稿酬,而又盡可能以書法下筆,本本皆辛苦,於今思之,猶有餘悸。值得安慰的,是這次機會能老老實實地讓我見到自己多年來的讀者。其中一些聽到我要離開港大,或聽到我和港大不歡而散,無不感歎。
一個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走到我的面前,驕傲地對男孩說:「這位是張教授,是媽媽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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