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有大小之分,也有明確與模糊之別。朋友,你要哪一種?你當然想要大而明確的成就,但很對不起,像我一樣,你的機會不大。二十世紀有一個愛因斯坦,有一個畢加索……,這樣的水平你和我都不應該奢望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又再求其次,如是者退了六、七步,你和我或許可以問津。
此「問津」也,倒有一個有趣的選擇問題。同樣的代價,你要選較大但比較模糊的成就,抑或是較小,但比較明確的?同樣的代價,這選擇永遠存在。比較模糊的可以混水摸魚,搏大一點;比較明確的不容易自欺欺人,要有所成只能選較小的了。我自己歷來都選走小而明確的路。為什麼這樣選,自己也不清楚。
你說我們的毛澤東先生在政治上是否有大成就呢?大則大矣,但是否明確的成就很難說。政治人物,古往今來其成就是不容易明確的。北宋的蘇東坡在他的《赤壁懷古》寫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南宋的辛棄疾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諸如此類的話,我們歷代的才子說完又說。但如果蘇、辛今天復生,膽子再大他們也不敢「浪淘」畢加索,或「雨打風吹」愛因斯坦的。無他,畢、愛二公的成就有清楚的界定,極為明確,像鐵鑄的那樣,比萬里長城還要堅固。
明確的成就界定,與發明專利權、版權、商標註冊等大有雷同之處。這些「成就」或可在物品上表達,或可從論著中寫下來。只要成就能經得起時間的蹂躪,永久的存在是不用法律保護的。外人的欣賞和尊重,比法律強得多了。
成就當然不限於學術及藝術這兩方面。我自己感到最滿意的成就,是教養了一子一女。不幸的是這項成就不容易界定,況且誰知道明天兒女會變成怎樣了。我說自己喜歡走明確的路,但兒女的教養,我是沒有選擇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老師,是奈特(F.H.Knight)。他自己是經濟學高手,曾經有五個學生拿得諾貝爾獎!奈特的學生都說他教得一塌糊塗,在課堂上不知道他說什麼。只靠無與倫比的感染力,奈特開花結果。這是成就。很不幸,奈特的教育成就也不容易界定。今天他最年輕的學生已越七十,有朝一日,這成就會被雨打風吹去。
在生意、事業上有看頭,正當地賺到錢,也是成就。這種成就本來可以界定,但財富可聚也可散,其界定不容易持久,以至被人低貶了。我認為歷史上最成功的商人成就的界定例子,是瑞典的諾貝爾。這個以發明炸藥而成大富的商人,設立了諾貝爾獎。真是一個奇跡,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獎項能比得上諾貝爾獎那樣受人重視的。獲該獎的人不一定值得,但「界定」了諾貝爾。要是今天的大富捐出去的獎金比諾獎高出十倍,也不容易相提並論。
美國的首富蓋茨,似乎也在想辦法來界定自己的事業成就。他捐出去的錢多得驚人,選走的「界定」自己的路是醫學那方面,著重於治療窮孩子。這是很有意思的。通脹調整後,蓋茨捐出去的錢,遠多於一百年前的諾貝爾,但將來在「名氣」上能否有諾氏的成就,還是一個疑問。我個人的取向,是救生勝獎賞,什麼「名氣」云云,管之作甚?
蓋茨的不幸,是美國政府要把他殺下馬來。美國的反壟斷法例歷來不知所謂。蓋茨的「罪」是賺錢「太多」。十多年來,美國的經濟是以高科技掛帥的,而蓋茨是這個潮流的王子。科技賺錢這回事,一將功成萬骨枯。要鼓勵前仆後繼,必定要讓一些人賺很多很多的錢。把蓋茨整治,科技股市一蹶不振。蠢也。
體育又怎樣了?我認為體育上的成就,界定甚難。這是因為這種成就是沒有個性或特色的。在體育上甲創了一項紀錄,乙平之,而近這紀錄的人數之不盡。被界定的成就,主要是紀錄的本身,而不是創紀錄的人。
然而,人要有界定的成就才有滿足感,再接再厲。這樣,為了界定人的體育成就,我們就發明了獎章、金盃、銀杯之類的。我想,凡是要用獎章之類來界定成就的,其成就的本身必定不容易界定。蘇東坡寫《赤壁懷古》,一寫下來就界定了蘇東坡,用不著獎章了。
不管怎樣說,從成就的界定那方面看,學術與藝術的成就是最為容易做到的。這兩種事項我們還見到有獎狀或銜頭的頒發,是因為在比較低的層次中競爭者甚眾,名銜的界定就有用場。有大成的,獎項或名銜是多此一舉。有誰會因為愛因斯坦拿得諾貝爾獎而把他刮目相看?事實上,不是諾獎界定了愛氏的成就,而是後者提升了前者。
在經濟學上,凱恩斯、費沙等大師謝世於諾獎給予經濟學之前,而他們的成就早有定論。佛利民要等經濟諾獎頒發了七年才拿得,很有點尷尬。要是他今天還拿不到,諾獎可能會被低貶了。另一方面,好些拿得該獎的人,過了幾年就被遺忘了。這可見就算是有口皆碑的諾貝爾獎,對成就界定的幫助不大。
成就的界定,頗有界定產權的味道。然而,與產權不同,成就是不可以轉讓或在市場買賣的。換言之,成就的本身有所值,但不可以轉讓而使財富增加。
這使我意識到單被外人欣賞是一項重要的無形收入,對人類的進步有很大的幫助。這一點,經濟學者是忽略了的。
昔日伯牙遇到鐘子期,高山流水一番之後,子期謝世,伯牙於是碎琴。這個故事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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