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法國印象派大畫師莫奈說過這樣的話:「好些人老是要明白我的作品,要解釋一下。但我的作品根本不用明白,不用解釋。我的作品需要的只是他們的愛。」這是衷心話。莫奈說的是創作的本身不用解釋,繪畫如是,而我認為音樂如是,所有藝術皆如是,科學的創作也如是,而文學則更如是了。
莫奈的哲理有微妙的一面。你問我自己在經濟學上的《佃農理論》是怎樣想出來的,受到哪些影響,有什麼來龍去脈,我可以向你解釋得一清二楚,而外人是不可能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但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在經濟學上搞些創作,那我就無以為應。我搞創作只是喜歡搞,別無其它。要是你逼我解釋為什麼要創作,我可能會胡亂地給你一些答案。不是真的。自己也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怎可以向你解釋呢?
莫扎特是個偉大的音樂創作天才。他應該知道自己受到誰的影響,明白自己每首作品的思維。但為什麼莫扎特要創作,那就只有天曉得。天分奇高,品味如是,朋友欣賞,就忍不住動起筆來了。奇怪,創作的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做,但外人卻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偉論滔滔。莫扎特自己不明白,外人卻說明白他,對外人的話,莫扎特聽來會怎樣想?
以上的觀點可不是我發明的。作學生時我讀到英國數學大師凱迪(G. H. Hardy )在三十年代所寫的《一個數學家的自白》(A Mathematician's Apology ),書中的第一段使我茅塞頓開。這段人類思想史的名言不容易譯得好,故先讓我把英語原文給讀者參考:
It is a melancholy experience for a professional mathematician to find himself writing about mathematics. The function of a mathematician is to do something, to prove new theorems, to add to mathematics, and not to talk about what he or other mathematicians have done. Statesmen despise publicists, painters despise art-critics, and physiologists, physicists, or mathematicians have usually similar feelings; there is no scorn more profound, or on the whole more justifiable, than that of the men who make for the men who explain. Exposition, criticism, appreciation, is work for second-rate minds.
翻譯過來的大意是:
「一個職業數學家寫關於數學的事是悲哀的。數學家的本分是做點什麼,創出一些新的公理,替數學增加一點,而不是談論自己或其它數學家做了些什麼。政治人物鄙視評論政治的人,畫家鄙視藝術評論者,生理學家、物理學家,或數學家通常都有類似的感受。沒有任何嘲笑,能比創作者對解釋者的嘲笑來得深奧,或在整體上更為合理。闡釋、批評、欣賞,都是只有二等腦子的人的工作。」
當然,凱迪在上文提到的,是數學的創作。他是說創作的人自己不應該評論,無需解釋,而創作的人鄙視解釋的人,是深奧而又合理的。
在我所知的眾多造詣中,大部分既可創作,也可仿襲,或以技術取勝。但只有一項——文學——非創作不行。文學不創作就不是文學。所以我用《文學是不需要解釋的》為此文之題,也是說「創作是不需要解釋的」。我本來想用《文學創作是不需要解釋的》為題,但細想之下,「創作」二字可以省去。
高行健先生拿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炎黃子孫,我當然高興。但當我聽到他的諾貝爾演辭題目是《文學的理由》,就嚇了一跳。心想:「糟糕!他怎可以此為題呢?他是要解釋,而更頭痛的是要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做文學創作!」這是犯了創作者的大忌,演辭不可能寫得好,而若一不小心,就不免冒犯了其它的文學創作者。諾貝爾獎是說高行健有一等的腦子了,何必自作解釋,把自己的腦子降為二等?
最近朋友傳真給我高行健先生的諾貝爾演辭,一如所料,是「解釋」之作,犯了創作者的大忌,而以教授的資格來品評,該演辭的水平只是差強人意的學生習作。解釋為什麼要創作不容易寫得有水平,更何況作者是要解釋自己。這樣說,可不是說高行健先生的諾貝爾獎是不值得的——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以《文學的理由》為題是選錯了題目,落筆打三更。文學需要有什麼理由?創作需要有什麼理由?台灣的《聯合報》說得高行健先生的諾獎演辭怎樣重要,但我就是看不到皇帝的新衣!
我同意數學大師凱迪的話,認為創作只是要做一點什麼,加上好奇心,就做一些比較新而又過癮的。我自己往往這樣做,因為覺得可以一舒胸懷,有點痛快感,而有時獨自思考,海闊天空,其感受很特別,有點自豪。我認為這是某些人的常情,而另一些人則喜歡做其它的事。我也認為香港的教育制度,框框太多、太緊,使本來有創作之常情的學生,為了考試死記而被迫脫離了創作之途。
不要清高地說創作或文學是與金錢無關的。人類歷史上,創作的盛衰必定與經濟的盛衰有正面連繫的。可悲的是,日新月異的今天,文學創作舉世都在走下坡。這是不容易理解的。炎黃子孫的命運更如是。昔日張愛玲在上海,久不久寫一篇創作文章,生活過得很寫意。其後就賺不到錢,不再寫了。舒巷城曾經告訴我,在報章上發表一首新詩的報酬,只換得一碗魚蛋粉。美國的情況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昔日海明威一篇短篇小說,其價高於一位大畫師的一幅精品。今天在美國暢銷的書,算不上是文學。
文學無價,是文學走下坡的原因。然而,繪畫、雕刻、建築等藝術,今天的市場十分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那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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