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習書法十一年了。苦學五、六年後,老師周慧珺說我用筆學滿師了,但結字有問題,要改進。結字是指字的構圖,其基礎是要知道字的寫法。單從行、草看,我算過了,每字平均有十一種寫法。一幅書法,重複的字要寫得不同,增加變化,而更重要的是一個字怎樣寫要瞻前顧後。這是說,書法要有成就,字的寫法要記得很多。當時我想,已年越六十,記憶力衰退的象明顯,每個字記得三幾種寫法就算了。
當時周老師說:「你對書法哲理的認識深入,也很懂得欣賞、判斷,但寫出來不是那個水平。」翻出來是說:眼高手低!過了不久她又說:「你下筆時手的動作一流,大可上電視表演,只是寫出來的還未到家。」翻成廣東話是說:有姿勢,冇實際!是的,周老師什麼都贊,只是沒有讚過我的書法!但她還是耐心地教,我還是苦心地學。那樣的師傅遇到這樣的徒弟,是天意了。
問題是苦學書法七年後,進度愈來愈慢,有時寫來寫去也沒有寸進。周老師見我為此煩惱,說:「你試試賣書法吧。昔日人家給我兩塊錢,我寫得很拚命,通宵達旦,進度快了。」我的困難是免費求字的朋友多,雖然很少應酬,但怎可以一下子向朋友要錢呢?去年見書法有退步的痕,就把心一橫,試賣書法。果然進度加速了。
是個奇怪的經濟行為現象,需要解釋一下的。但經濟學者可不可以解釋自己的行為呢?讓我試試吧。
第一個重點是誠意的問題。朋友向我免費求字,我不是不相信他們的誠意,但如果有顧客出錢買字,我的感受很不一樣。錢有說服力,不是錢的本身,而是錢表達著的誠意有特別的真實感。就是你說不喜歡我的書法,甚至諸多批評,但你拿出錢來購買,你怎樣說我也相信你的需求。這點我與經濟學老師(八十七歲了)艾智仁(A.A.Alchian)研討,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
第二是責任的問題。朋友免費求字,送不送由我,而寫得好不好不大重要。但如果收了錢,怎可以不交出去呢?又怎可以隨便下筆,差不多就算是應酬了?以我來說,收錢要交貨,也要寫得認真。免費送字有時碰巧寫得好,但下筆總是沒有那樣認真。這是責任上的表達,與出錢的人的誠意表達是有關的。
第三是顧客的需求有很大的約束力。書法作品,字大而多很難寫。朋友不知道這個秘密。向我求字,我選寫最易的對聯。上聯七字、下聯七字,一氣下筆只要七個字寫得可以,因為寫得不好的半聯可以廢掉,紙墨相宜。以四呎整張寫一首七絕,寫得同樣水平所需的時間大約上升六倍。
困難來了。有顧客出錢買八呎整張的,指明是某首宋詞,一百個字,寫不寫?我怎可以說書法還未到家,不能寫那樣大的!想想吧。顧客選的詞,通常不是自己喜歡寫的字。為了增加墨色的變化,用生紙,愈生愈好。但八呎整張的生紙很厚,而厚的生紙寫來好像是以膠水下筆。最頭痛的是,一筆大壞,或幾個字寫差了,或一個字寫錯了,八呎整張要從頭再寫。我屈指算過,寫得有對聯的水平,八呎整張的時間大約多四十倍。答應了顧客,只有拚命寫出來。
上述是賣字可使書法進度加速的大概。其主旨很簡單:顧客要這樣寫,要那樣寫,不寫不行,而要有水平的交代,進度就被迫出來了。我趁這個被迫下筆的機會,嘗試自己想了很久但懶得嘗試的書法:把中、西的思維混為一起。
二十世紀西方的抽像藝術,大部分我討厭,覺得不知所謂。但其中表表者我喜愛。例如Jackson Pollock、Willemde Koonig、Sam Francis等人的作品,加上我們的趙無極。這些大師的作品有中國書法的影子。我想,既然書法也是抽像藝術,而天下藝術殊途同歸,我何不把西方的抽像意念,譜入中國的書法哲理來過癮一下。大家都是沒有物體的感情表達。書法沒有色彩,讓老外一馬,但可多用墨的濃淡、潤枯等變化來代替色彩。老外抽像藝術的主旨是把能量可視化,以書法表達能量,我務求寫得氣若奔雷。其它一切,中、西雙方是沒有分別的。不知若干年後,這嘗試寫出來的書法會變成怎樣。
我不由得想到歷史上的藝術大師所受到或不受到金錢影響的例子。莫扎特是人類最偉大的音樂天才,而他的最佳創作時期,是賣曲作而獲很可觀的收入。他的彌撒曲寫了幾個月也寫不完,半途謝世,可能是因為購買的人出很多錢(此顧客要說是自己作的,瞞騙天下),使莫扎特精益求精地寫。那半首彌撒曲也的確超凡入聖,成為絕響。
畫家高庚以錢掛帥,很市儈,不用說了。莫奈與塞尚後期的畫作賣得好價,作品的質量也急升。畢加索後期更是一筆千金,但卻粗製濫造,愈畫愈差,推翻了我的想法。可憐梵高,他平生只賣過一幅畫。如果梵高昔日客似雲來,今天的視覺藝術可能更多姿多採了。
美國的維斯,三十多年前的畫作就很值錢。但他似乎不重視,登峰造極之際少畫了。中國的陳逸飛以畫名做時裝生意。無奇不有,我的金錢理論不一定成立。
令我五體投地的,還是我們的蘇東坡。他那萬世流芳的《前赤壁賦》不僅不賣錢,而且看也不敢讓外人看!寫來只為自己欣賞的作品竟然雄視百代,可謂異數。幾年前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到蘇子《前赤壁賦》的墨寶真,其後記使我呆立了半個小時:
「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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