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4, 2002

耗盡的感受

《南窗集》要斷稿了。我見《經濟解釋》已寫完,時間空出一大截,而《南窗集》是隨筆之作,彫蟲小技,於是等閒視之。殊不知想了幾天腦中還是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麼題材可以寫,就是連應酬、交差之作,純以騙稿酬為出發點的也想不出來。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寫《經濟解釋》把腦力耗盡,一時間不容易再想。據說米爾昔日曾經想過度,精神出現了問題;魯賓遜夫人寫資本累積也想過度,需要作長久休息。我沒有那麼嚴重,但用腦顯然是一種運動,與其它運動一樣,過度可以受傷。腦子受傷算是精神病還是什麼,我不是專家,但心底裡老是覺得這種玩意可免則免。自己的思想能達到哪裡就哪裡,不可強求。

《經濟解釋》寫到卷三中途我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最專長的學問會那樣困難才可以寫出來?艱苦地寫完了卷三第四章關於合約的選擇,滿意,決定休息數星期再寫。休息後動筆寫合約的一般理論與公司的成因,應該是最困難的,但下筆勢如破竹。這顯示腦子休息大有好處。那勢如破竹的是第五章。馬不停蹄地續寫第六與第七章,自己想了多年、成竹在胸的。但困難又來了,每寫一段我要在家中步行一兩個小時才可以繼續。要趕完工,我不能再中斷休息數星期。這樣寫一段,停一下,寫一段,停一下,卷三終於寫完了。

算是一氣呵成,滿意,有痛快感。嚴謹的經濟分析文字我是不會再寫的了。我說過《經濟解釋》是我最後一本經濟學論著。急流勇退是正。還會再寫的是經濟隨筆或其它隨筆,而餘下來的日子我會每過一段時日修改《經濟解釋》。要修改的地方應該不多。重讀自己數十年前所寫的學術文章,要修改的地方很少。《經濟解釋》不會是例外。

任何專於而又忠於一門學術的人,到最後總希望能把自己所知的來一個總結,下筆成書,對自己有個交代。昔日史密斯、李嘉圖、米爾、馬歇爾等大師們,作總結論著是在壯年:當時的人平均壽命大約只有五十歲。總結論著之後,他們就再沒有重要的論著了,雖然可能再多活數十年。昔日的「多活」似乎是意外的。

我們今天比較幸運,平均壽命七十多歲,可以多等一下。但要等到什麼年歲才動筆呢?史德拉的統計,是歷史上沒有經濟學者能在五十五歲之後還有重要的創作。但史老兄忽略了那時的人活到六十歲算是長壽。在今天的醫學範疇內,我們要作生平學問總結的,以或然率算,應該在哪個年歲動筆呢?今天平均壽命增加了二十多歲,但腦子的活力卻因人而異,年長了任何人都會退化。

一九九一年高斯拿諾貝爾獎,我在瑞典見到他,幾天下來暢談了十多個小時。那時他八十一歲,說要寫他的生平論著。今年他九十二,還健在,但論著沒有寫出來。老師艾智仁八十二歲開始寫他的總結巨著,洋洋千頁。他今年八十八,一個月前見到他,說還沒有修改完。艾老的智力還是高的,但去年我有機會看到他那巨著的片段文稿,重複的話說多了。這不是我昔日所知的艾智仁。無論怎樣說,高斯與艾智仁對經濟學的貢獻我是衷心拜服的。

輪到自己,我選在六十四歲末動筆。可能是太晚一點,但也可能是適當的。原本打算寫三至五卷的書,寫到卷二就知道體力與智力不能支持五卷,四卷也不容易。放棄什麼宏觀、貨幣理論等題材,集中於自己滿有把握的三卷算了。想不到卷三寫到一半我有腦力耗盡之感。

三十歲寫《佃農理論》,三分之二的趕工只用了六個星期,跟意猶未盡,到了芝加哥大學在圖書館跑了一年,把該書修改、補充。再跟的文章大都手起刀落,完稿後有點失落,但毫無倦意。只是一九七二年寫《價格管制理論》,數十頁的文稿寫了一年多,易稿十餘次,自己認為重要,但發表時還是不滿意的。失落的感受中有點心有不甘,沒有通常完稿時的痛快感。於今回顧,《價格管制理論》一文沒有真的寫完,而是改來改去,改得厭了,要放棄,就寄出去發表。

有人說一件藝術作品是從來沒有被完成的,只是被遺棄了。這看法有點道理。問題是被遺棄之作,作者應該沒有痛快感。這痛快感是創作者的重要回報。要做到這一點,作品要一氣呵成,成後可以仰天大笑的。《經濟解釋》達到這境界沒有疑問,只是寫到卷三要掙扎,有幾次懷疑可以寫完。
是體力有所不逮,還是腦力退化,不容易分清楚。分析能力沒有減弱,判斷力老而可靠,雖然思想的尖銳與變化是今不如昔了。最大的問題是不再能像昔日那樣,可以持久地思想,日以繼夜,不斷地想下去。《經濟解釋》的內容與問題的答案,多是數十年累積的結果,不是今天才想出來的。然而,今天下筆,數之不盡的細節是下筆時才想到,把要點的輪廓作補充,也要把不同的要點連接起來。這些是艱巨工程,也要有創意、有想像力才能辦到的。

是的,今天我再不能不斷而又持久地想。想一個片段要停下來,休息一晚再想時,先前的片段變得有點模糊,往往要再從頭想起。這是老化了的象徵吧。不能直想下去的分析推論很花時間,也容易疲倦,到最後是走一步,停一下,再走一步,又停一下。《經濟解釋》完稿時,有再也走不動的感受。奇怪是這樣寫出來的質量,看不出有下降的痕。是慢,是累,是不願多想,但質量沒有下降。

有解釋力的經濟學需要對世事知得很多,要作生平所學的總結,如果體力與智力容許的話,越遲越好。以我自己的體力與智力而言,五十歲是太早的。六十可能還是早一點。七十應該太遲。六十五歲動筆,我遇到上述的耗盡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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