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30, 2003

高斯因為集中而頑固

我曾說將來的歷史會認為整個二十世紀對經濟思想有最大影響的兩個人物,是佛利民和高斯。如果在高斯盛年時你遇到他,與他傾談半天,你不會體會到他是那樣重要的思想家。

以大師速度來品評,高斯的思想不快。你要認識他很久才知道他對問題作多方面的考慮,就是明顯不過的答案他也不容易接受。他很頑固,甚至固執。這是因為他想了很久才接受一個觀點,與這觀點有出入的言論,外人不容易改變他的看法。任何一段時期,高斯都集中地想一個問題,鍥而不捨,與這問題無關的他興趣不大,而與他的所有興趣無關的,他聽而不聞。要跟高斯對話,你要先知道他有興趣的範圍,否則自討沒趣。

以今天的經濟學而言,高斯所知的範圍很窄。雖然出自三十年代盛極一時的倫敦經濟學院,他熟讀的書只有三本: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奈特的博士論文,P.Wicksteed的《Commonsense of Political Economy》。熟讀,但完全不受這些論著的思想的約束。行動舉止百分之一百是英國紳士,但思想卻毫無人為的約束,是一個現象了。

任何問題,就算是眾所周知的老問題,凡有興趣高斯都要自己從頭看。這種不受外人影響的看法難於登天,但創新的機會很大。可能錯,曾經錯,但每次命中都有新意。這樣,一生只要能命中兩三個創新的重點,集中地伸延、擴展,就能成為頂級的思想家了。

經濟學的話題,高斯比我知得少,少得多,而我又比今天的經濟學博士知得少,少得多。但高斯所知的深入而通透,其掌握程度令人拜服。例如,他對成本的概念掌握比我所知的任何經濟學者深入,以至所有經濟問題他可以單從成本的角度看。與高斯相比,今天的經濟學博士差不多可說是不知成本為何物了。單是懂得成本的定義或書本所說的有關概念,以高斯的水平衡量,不算是懂。

凡學皆集中,集中然後深入,是高斯的學問之道。他是貴精不貴多。貶低黑板經濟學,他認為要解釋世事我們必須先知世事的真實性。他對世事的調查也是集中而深入的。不要考高斯他下過工夫的真實世界現象,因為你不容易理解他達到的層面。

在自己有興趣的話題上推理思考,高斯永遠以預感或直覺先行。他是有了假設的答案才回頭作分析的。是毫無人為約束的預感,以他慣用的成本理念想一下,就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抓下一個答案,然後才慢慢作邏輯分析。後者他想時有很多顧慮,往往為時甚久。

我曾經說過如下的真實故事。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我和高斯到溫哥華去參加一個漁業經濟的會議。會中有人(最近獲諾貝爾獎的V.Smith)提出,大海不容易分割開來界定為私產,而如果整個大海的捕魚權利由一人或一個私人企業擁有,成為私產,壟斷的情況出現,漁業產品之價會是壟斷之價。我立刻反對,說:「怎麼可能呢?如果全世界的種麥之地都是我所有,我必定要分租給數之不盡的農戶耕耘。這些農戶互相競爭,麥價會是競爭之價而不是壟斷之價。」

高斯當時坐在身旁,說:「你對了。」過了一天的早上,他又說:「昨天你是對了。」過了三個月,在芝大,他突然又說:「我認為你是對了的。」問他我對了什麼,他說:「麥之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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