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一七七六年發表的《國富論》,我讀過了,衷心拜服。是巨著,文筆流暢,古雅博學,讀得明白。因為讀得明白,我有不同意的地方,而史氏引用的歷史與真實世界的現象有錯。不是錯很多,但有錯。四十二年前我把《國富論》細讀之後,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馬克思一八六七年發表的《資本論》,也是巨著,文筆也不錯,我也讀過,也是四十二年前讀的。讀不明白,怎樣讀也不明白,術語不明,邏輯也不明。當時美國的經濟學名教授如P. Baran及P. Sweezy等皆信奉老馬的理論,而熊彼得也說老馬不是全無道理。我忍不住把這些信徒或半信徒的長篇大論拿來細讀,只覺深不可測,越讀越糊塗。過了幾個月,費沙救我一救。後者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所著的《利息理論》,清楚絕倫,解釋了何謂資本,何謂利息,「剩餘價值」不知所終,使我心安理得地不管老馬的思想了。
最近讀到黎老弟智英的文章,提到他高舉的《經濟學人》有文章說關於馬克思的書比關於史密斯的多出五至十倍。讀不懂的論著遠比讀得懂的暢銷,那是為什麼?難道四十多年前的張五常智商奇低,不能欣賞老馬的學問?
以二十世紀的整個世界而言,我絕不懷疑《資本論》比《國富論》起碼暢銷過百倍。可不是嗎?有三十多年的日子,整個紅色中國的書店滿佈老馬與老毛的書,或與他們有關的,前前後後數以億計,但《國富論》一本也沒有。撇開神州大地不談,在二十世紀,凡是高舉《資本論》的政權,都禁銷、禁讀《國富論》。倒轉過來,凡是欣賞《國富論》的政權,皆不禁《資本論》。
是的,《資本論》比《國富論》優勝之處,是沒有被禁。事實上,我們不容易想像歷史上有比《資本論》更不被禁的書。以曾經在某時某地被禁來衡量,聖經曾經被禁;武俠小說被禁;言情被禁;文藝被禁;黃色被禁;黑色被禁;區區在下的《賣桔者言》也被禁。沒有被禁的是《資本論》!這現象可稱為「不禁定律」。
這裡還有另一些問題我搞不清楚。好些寫得模糊不清的書確實有市場。邏輯欠通但有煽動性的,例如H. George與T. Veblen的名著,當年銷路很不錯。當然《資本論》也有煽動性。說不上有煽動性,但我看不懂的凱恩斯的《通論》,當年十分暢銷。除了一位朋友(A. Leijonhuvud)堅持他看得懂,其他我認識的師級人物也說不懂。K. Brunner曾對我說,他認為凱氏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但《通論》紅極一時,顯然是因為三十年代至二戰期間有經濟大蕭條,而此書彷彿提供了一個可以解決困難的答案。
今天在國內受年青人歡迎的、高舉自由經濟的海耶克,其作品我也看不大懂。海氏受歡迎顯然是因為國內經濟開放,而他的書沒有被禁,就有了市場。海耶克不是個清晰的思想家。模糊可能有點吸引力。倒轉過來,清晰如費沙,精彩如費沙,其生平最暢銷的書與經濟學無關——他的《健康食譜》打進了美國的暢銷書榜。
事後孔明,但課本不論,被禁不論,事前我們不容易判斷學術上的書怎樣才會暢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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