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17, 2003

光的藝術——《流光幻影》序

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有一項不足之處,那是感情沒有適當發洩的地方。科學研究要客觀處理,不能感情用事,這與好些其它職業或學術生涯是不同的。男女之外的感情總要有個好去處。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拉小提琴,經濟學家莊遜不停地刻木,連拿搞雕塑,巴賽爾無古典音樂不歡,而我自己的研究基因的兒子,苦學之餘在鋼琴上作曲,亂作一通。



王羲之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說得好。我認為任何人,尤其是搞科學的,久不久總要放浪形骸一下,好叫自己還有一個完全的人的感受。十多年來我研習書法,把感情通過水墨「放浪」於宣紙上,而書法有進境則是額外的收入了。在洛杉磯加州大學作研究生時,遇到強攻不下的難題,或覺得學問沒有寸進,我喜歡拿照相機,靜坐園林中,胡亂地拍攝些什麼。



一九五五年,十九歲,我在香港認真地搞了一年多沙龍攝影,拿得些獎狀名頭,學會了黑房功夫。五七年到加拿大去,於五八年作過幾個月職業人像攝影師。一九五九年轉到加大後,為了生計,久不久到好來塢傳授室內人像光法。然而,墨守成規的沙龍技術攝影與我的個性格格不入;為了討好顧客的燈光人像也不是感情的好去處。



我喜歡亂來一下,純為滿足自己而把快門按下去。是的,我認為藝術的真諦是作者把感情為自己而表達,正如伯牙的高山流水原來是奏給自己聽,遇到鍾子期是錦上添花。我熱愛藝術,但當年覺得自己的個性不能以藝術為生計,就攻讀經濟學。



好些年前我發表了《光的故事》,細說在二戰逃難時,七歲,我因為染上瘧疾而有幾個月的黃昏,在廣西的荒郊觀察光在花草樹木與水中的變化。二十多年後,一九六五年,博士論文數易題材沒有進境,我花了幾個月時間,拿著照相機,帶著三文治,從早到晚靜坐於加大鄰近的一個小園林中。一時間幼年時在廣西體會到的光湧上心頭,佳作隨心所欲,使我有莫扎特的感受。



當時純以光的變化拍攝出來的低色調作品,一九六七年於長堤博物館展出,獲得很大的迴響。該年三月我收到周遊美國多個博物館展出的邀請,但因為博士論文——佃農理論——順利地開了頭,又得到芝加哥大學招手,就婉拒了。不少底片遺失了,但六五年的一部分舊作,一九九三年與陳復禮、簡慶福、何藩等大師們在香港舉辦「四友攝影聯展」,盛極一時,傳為佳話。



我是一九六五年體會到攝影是唯一的以光表達感情的藝術。法國十九世紀中期起的、光芒不可方物的印象派,雖說以光作畫,但怎樣說還是以油彩下筆。我認為該畫派偉大,主要是創立的那群富家子,提出了一個前人沒有想到的重要哲理:感受上的真實,可以比實物真實得多!



然而,六五年我想,說到以光作畫,沒有任何藝術媒介可與攝影平排,因為沒有光不可能有攝影。當時我想出了如下的繪光之法:把黑白底片的曝光作為畫面的草稿,把銀膜與膠片之間的gamma度量減低至零點五,然後在放大機下把光逐點逐「筆」畫到相紙上。因為gamma比正常的零點七低很多,相紙沖洗時我要用幾種特別的方法把光與影的反差加強。後來徇眾要求,我寫了一篇數十頁長的題為《Low Gamma Control》的技術文章,文稿今天不存在了。



一九六七的長堤個展後,不少人建議我把繪光攝影引用到彩色那方面去。我想,以彩色搞抽像或印象攝影,肯定是個好去處,但黑白的繪光之法,怎樣也不能用於彩色攝影上。我為這件「心頭恨」耿耿於懷數十年。七年前想出一套以彩色搞抽像或印象攝影之法,攝得幾張新嘗試,何藩與陳平皆認可。殊不知一下子,特為此法購置的照相機不見了。這樣又擱置了七年。



年多前太太把照相機找回來了。今年六月的兩個星期中,我到園林走了九次,每次皆能心領神會,感情奔放地拍攝兩三個小時。九次加起來快門按了三百五十次,選出作品整數一百幀,數番淘汰後剩六十六,加上七年前嘗試的選兩幀,是六十八,足以結集成書了。黃君實見而愛之,建議書名《浮光掠影》,我略改為《流光幻影》。副題《張五常印象攝影集》也是君實起的。



多年以來,我認為炎黃子孫有特別的攝影藝術天分,是因為詩、詞的傳統。是的,對草木竹石的真情實感,沒有其它文化可與我們的相提並論。在藝術的很多方面,我們比不上西方,但說到一草一木,炎黃子孫勝來容易。這是奇怪的現象了。



今天重操故技,我當然持蘇東坡遺留下來的文化本錢下注。心想,那是萬無一失的投資吧。拿照相機走到園林中,太太陪伴,少小時背誦過的詩詞在腦中掠過,性情所至,不知有世事。只看光,找奇異的光看,看到一首詩就把快門按下去。



上一回認真地搞光的藝術,是三十八年前。要發洩的對光的感情積累了那麼久,奔流而出是免不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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