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一本《顏震東黑白攝影集》,使我想起四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
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我開始學人家搞藝術攝影,起因是在家中找到一部古老照相機,名Mercury,三十五米厘膠卷拍七十二張的。拍了兩卷給一位姓關名大志的中年男子看,認為大有前途,替我買了另一部更古老的戰前東德產出的祿來福來,教不到半天我就攝得兩幀作品入選香港國際攝影沙龍,而且兩幀都被選刊於該年(一九五五)的沙龍年鑒上。初學的熱情使我認識顏震東。
顏兄當時在皇后大道西的一個樓梯口開沖曬店,是個談到攝影就不能停口的小老闆。我沒有見過一個對攝影比顏震東更熱情的人。給他看任何作品,就是亂來一下的,他總是大讚特贊,然後建議怎樣改進一點。我父親在永樂街的店舖離顏兄的樓梯口不遠,請他到鄰近的大排檔吃飯,兩杯雙蒸落肚他就談得更激動了。
一九五七年我離港赴北美,六三年回港一行,舊地重遊,找到顏震東。那時我學有小成,曾經在加拿大作過職業攝影師,對先進的黑房技術瞭如指掌。他拿出一幀作品給我看,是黑白色調分離,有五調之多,且分離清晰。那是我知道的難度最高的黑房技巧,不一定可愛,但要做到卻需要有精確的反差沖洗控制,也起碼要花三幾天的工夫。當時我想,這個人好攝影好得癡了。
又別二十多年,大家都老了,只在某些攝影家的聚會場合偶然相逢,再不能像昔日那樣談攝影談個半天,沒有機會讓他像昔日那樣滔滔不絕。九個月前在這裡發表《工展會是大笪地》一文,提到六十年代初期香港工展極盛之際,其攝影比賽獲獎最多以陳平為首。陳平讀後對我說,為首的不是他,是顏震東。近幾年,計算機處理底片普及,淘汰了黑房。但朋友對我說,計算機淘汰了所有黑房師傅,只是沒有淘汰顏震東。多年前從朋友中知道,顏兄轉為以傳授攝影為生計,所以凡有青年問及,我推薦的一定是顏震東。
顏震東不求聞達,沒有聽過他買了什麼名貴鏡頭,坐飛機到什麼名勝獵影,或開過什麼大型個人展覽。他平生最奢侈的行為,似乎就是出版了我最近收到的《顏震東黑白攝影集》。是一百六十頁以厚紙印製的書,沒有印上價錢,顯然是不打算在市場表演一下的。對著這本書,我想,難道顏兄快要退休了?不管怎樣說,如果我早知他會出版這本書,我會破例地毛遂自薦,替他寫個序言。
傳授攝影數十年,顏兄是桃李滿門了。但他不像昔日的鄧雪峰、龍彼得、潘日波、囉囌民等那種獨當一面的大師授徒,而是以大興趣換取小生計。他的一些學生對我說,顏老師收費甚廉,而轉售相紙等材料給學生,他賺的充其量是車馬費。
除了紐約的梁光明,顏震東是我認識的另一位從事攝影超過五十年而沒有中斷過的朋友。只為自己的興趣而默默耕耘,不慕名利,每有新作,便欣然於色,奔走相告。究竟作品可否傳世,顏兄是不管的。這種與世無爭的自享其樂超越半個世紀,很有意思,羨煞了我這種不甘於平庸凡俗但其實是平凡的人。我對自己的安慰,是不甘於平凡的人中大都比我更平凡。顏兄比我們高一個層面,不需要作任何比較。
顏震東比我大七歲,攝齡長五年,指導過我,嚴格來說,我也是他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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