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元在《信報》發表《閱讀大歷史》,評論熊彼得(J. Shumpeter)與海伯納(R. Heilbroner)的學術貢獻。秉元老弟對熊、海二師的欣賞不少人有同感,但我卻看不到皇帝的新衣。
我讀熊彼得與海伯納的論著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記得,海伯納是熊彼得的弟子。可能因為這關係,二公專注的學問類同:經濟思想史與「主義」分析。
先談他們的經濟思想史吧。作本科生時讀到,很欣賞,但進了研究院,讀到J. Stigler、L. Robbins等人寫的經濟思想史,就覺得是另一個層面,也覺得熊、海寫的是表面功夫,沒有深入的體會。後二者舞文弄墨,措辭華麗,初學者讀來很有說服力。後來認識Stigler,數次與他暢談前賢的經濟思想,才知道真的要闡釋及評述前賢之見,作者自己需要是一個理論高人。
海伯納的英語文字是很好的。不久前一位要到美國學經濟的朋友,問我怎樣學好英文。我就介紹他讀海氏的《世俗哲人》(The Worldly Philosophers),但說明不要學書內的經濟分析了。
文字好就佔了一個大便宜。但說到熊、海二公寫的主義理論,我作研究生時讀不懂。一天與熊彼得的另一位弟子(E. Domar)聊天,我問:「熊彼得的主義分析是搞什麼鬼的?我不懂。」度瑪大笑,說:「我也不懂。事實上,我不知道熊彼得的課是教什麼的。一位同學提問,他就叫另一位同學回應,來來去去都是那樣。」
說什麼「主義」,我提到時喜歡加上括號,因為這些是空泛之詞,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有時入讀者的鄉就隨讀者的俗,胡亂地用一下。我們要說的是制度,而制度的闡釋只能從人與人之間的權利界定與合約安排這兩方面看——這就是經濟組織的分析了。是新制度經濟學,起於六十年代,我適逢其會,於一九六八年首先提出從合約安排角度看經濟組織。至於後來這學說搞到博弈理論那邊去,可能起於我提出的卸責行為,誤入歧途,不可取也。
高斯和我都為新制度經濟學的不良發展歎息。然而,不論權利界定,不談合約安排,漠視交易費用,只從不著邊際的「主義」分析看世界,是不可能有足以傳世的內容的。我對熊、海二公的主要批評,是我們不能從他們的「主義」分析中找到任何可以驗證的假說,從而對經濟的運作有解釋。
熊彼得與海伯納大名遠播,是他們之幸,但主要是因為二十世紀是一個「主義」時代。在戰爭頻頻,議論紛紛,口號朗朗的環境中,模糊不清的理念,得到文采煥然的文筆支持,是有市場的。這可能就是秉元老弟所說的「大歷史」了。
說高斯、艾智仁、德姆塞茨和區區在下的刻苦研究對這個「大歷史」的改變完全沒有影響,可能說不過去,但撫心自問,我們的影響實在小。然而,我們也是幸運的:看到二十年來中國的開放改革大轉變,知道自己相信的可以驗證的理論正確無誤。
去年我邀請基本上不能再作長途旅行的佛利民與高斯到中國一遊,信上說:「我們都肯定地相信我們的理論大致上不可能錯,但見到今天中國的發展情況,自己當年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的理論會對得那樣厲害!」
秉元老弟所說的大歷史是「主義」歷史,開始成為陳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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