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6, 2004

作品的界定(二之二)

廣東俗語說:三歲定八十。不一定對,但不是無稽之談。我們往往可以從一個孩子的行為推斷一下這孩子長大後在事業上會是怎樣的。個人的隨意觀察,是如果一個孩子喜歡製造而又珍惜自己的作品——自製玩具、畫公仔之類而又珍惜地保存下來的——長大後可以從事文學、建築、藝術或學術等有創作性的工作。喜歡把作品視為要爭取的目的是一種人,不一定有大成就,但產出一些有創意的作品是沒有問題的。

教過研究院的朋友都知道,一個研究生能否完成博士論文與他的學問智慧沒有多大關係。不需要大智大慧,也用不著痛下苦功,只是一些人寫了多年也寫不出來,另一些三扒兩撥。我自己花了三年轉換題材,然後八個月完工。

實不相瞞,我喜歡見到自己的作品擺在眼前,自我陶醉一番。為什麼會這樣只有天曉得,但絕不奇特——不少人也這樣,只是我坦而言之。你批評我的作品,但你自己沒有什麼拿得出來,我就忙顧左右而言他。這也不奇特——任何有作品的人對沒有作品的人都有這樣的一般鄙視意識。你拿得出令我拜服的作品,在我面前誇誇其談我或者替你高興,或者忍氣吞聲。

幾年前,六十五歲,心想,時間差不多了吧,平生所學總要對自己有個交代。事前我先搞好了容易的,整理一下曾經發表的中語文章。跟著再版英語原著的《佃農理論》,以中文寫了二萬多字的序言。是瑣碎的工作,清理一下。跟著要寫下自己對經濟研究的平生所得。以《經濟解釋》為名早就想好了,是一個大整體的作品界定。以英文下筆,不需要翻譯術語,當然比較容易,但為了中國的青年我決定用中文。寫了兩年,書分三卷,非常滿意,如釋重負。

要大搞一次藝術攝影的主意,有好些日子了。四十多年前作過職業攝影,理論與技術流水行雲,但此前認真地嘗試藝術攝影是一九六五年。去年捲土重來,決定花一年時間認真地再搞一趟,我給自己劃定一件龐然大作:五本攝影集。不管外人怎樣想,我要的是把中國的詩詞文化與西方的近代藝術合併,而光的處理四十年前就得心應手。打算用一年時間,但八個月就完工了。因為作品界定的過程是最近的事,可以明確地寫出來給讀者參考。

首先界定的是五集的大整體。與印刷商研討後,每集一百一十二頁,除文字與空頁後大約可容納作品七十五幀。從重要的連貫角度看,這數目相當大,不容易處理。一集之內如果作品不連貫,張張精彩也像百鳥歸巢,不可取也。可不是嗎?那些張張作者不同的精選攝影集,沒有一本是藝術作品。

對我來說,有連貫性的攝影集要有兩個必需的條件。其一要有主題;其二要一氣呵成。後者非常困難,因為不同的時日,作者的情感有變化,而變化太大就變得稜角分明,失去了連貫性。為此我的選取的方法是拍攝得快,一集的作品最好能在一兩個星期內完工,或起碼與主題明顯地有關的四五十幀要在一個短時期內完工。

第一集名為《流光幻影》,相隔了三十八年才再在戶外操作,略嫌生疏,要用上兩個星期(拍攝大約二十個小時)才完工。這集的重點是光的變化,把中國的詩詞融合在印象畫派的風格中。大致上是成功的,而美國的舊師友給予的評價高得很。但我認為其中的作品還是不夠放,不敢真的亂來。不是沒有亂來過,而是沒有膽量把讀者不知為何物的作品放進去。明知攝影集不容易銷售,要虧蝕,但不能完全不顧及市場。

第二集是《荷鄉掠影》,讀者一般較為喜愛,但我認為第一集較有深度。《荷鄉》的不足處是沒有等到秋天補攝殘荷,後者的詩意看來比盛放的荷花還要濃厚。攝影荷花的困難是他家的荷花作品太多,刻意地與眾不同不是好藝術。另一方面,盛夏之際荷葉太密,處理不容易。時間速度上有進步:第二集只用了兩個清晨與一個黃昏。

五集的主題這時決定了:第三集是張家界,第四是江南,第五是九寨溝。名為《武陵散記》的張家界攝影集,一連三天操作,其後補加一些。這集的作品比我事前想像的好,因為武陵源的景物容易觸發遐思。

為了江南那一集去拍攝梅花,原定的計劃被改變了。在三天的前後五個小時,竟然攝得七十九幀詩意盎然的梅花,篇幅所限,割愛六幀,剩七十三。這樣一氣呵成是難得的際遇,不易相信。這本名為《寂寞開無主》的全是梅花的攝影集,分十一組,因為有足夠的變化而有機會傳世。

梅花攝影的意外豐收給江南那一集帶來困難。江南不可以沒有梅花,但梅花自立成集,不能再用了。我於是想到以桃花代之。但桃花一般像雞毛掃,難看之極。我想,陶淵明先生筆下的武陵人見到的落英繽紛的桃花,怎可以使後人那樣嚮往呢?殊不知時來運到,我找到水蜜桃,其干黑而有勢,非雞毛掃之類也。時為三月,襯托著水蜜桃的小唐菜的黃花滿地皆是,差不多亂按快門也是佳作。在三天的七個小時攝得可取的近六十,幾番淘汰剩四十八。這些計劃之外的妙品與此前為江南而攝得的作品加起來,別有一番景趣。過些時我會寫一篇《水蜜桃與小唐菜》,以饗讀者。湊夠五集了,但太太說還要去九寨溝,不知怎樣決定才對。

戶外攝影就有這樣的一個問題:不管你的天賦及技術如何了得,總要靠一點運氣。時來運到,我的運氣實在好。計算機不論,攝影的技術與光法我早就可以設館授徒。背得出詩詞數百首。思維上我先界定一套五集的大整體,然後每集每組再作界定。這些都對,而為了維持情感不變,攝影前我靜坐遐思,然後行雷閃電。然而,這些絕技加起來不一定比得上好運氣。

可能因為戶外攝影要講運氣,不少人認為攝影算不上是藝術。但我想,如果運氣不是藝術,為什麼我的運氣永遠好得出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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