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漢復到紐西蘭走了十天,回來後對那裡的風景說得天花亂墜。攝了不少相片給我看,果然美麗非凡。問題是美景如斯,我看不到一個李白,看不到一個杜牧,也看不到一個蘇東坡。換言之,我看不到詩意,引不起我的感情,見到的彷彿是一個美麗而不懂得談戀愛的女人。
這就帶來這裡要說的話題。作為炎黃子孫,生長於中國的詩詞與藝術的文化傳統,我對紐西蘭的美景看不慣,驟眼看來在感情上缺少了溝通不難理解。但真的只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而使外地的美景觸動不了我的情感嗎?還是外地的美景本身缺少了情意?我認為兩方面都是原因。
支持文化背景影響我們對景物的看法,可見於旅遊中國的西洋鬼子對神州風景的評價。他們說美麗,說奇怪,說有趣,但沒有說看到一首詩。支持外地的美景缺少了情意的看法,是西方的詩雖然寫得好,但論及以景寫情,或以情寫景,尤其是寫山山水水、草木竹石等題材,我們的詩人遠勝老外是無可置疑的。
藝術上,無論是雕塑、建築、音樂、繪畫(十七世紀起)、小說、戲劇等,我們都被西方比下去。他們沒有書法,無從比較,但詩詞與寫景寫情的「序」或「賦」,凡與景、情有關的,我們勝來容易。
我不認為我們是一個感情格外豐富的民族。歷史的經驗不支持這樣看,而藝術整體的發展更不支持了。然而,觸景生情這回事,老外可沒有像我們那樣容易地流下淚來。是景之別也,非人之別也。
一年來為了搞攝影,我在國內跑過不少地方,所到之處,無不細心地體會、細心地看。這經歷使我明白為什麼我們曾經出現了像李白那樣的詩人。中國的風景不是美麗,而是幽美。滿是幽美之景的國家,地球上似乎只有中國。
我說的幽美,是指可以容易地觸發感情的景物,容易地觸發遐思,彷彿是一個惹人談戀愛的女人。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我認為中國的景物使人有幽美之感,主要有兩方面。其一是我們的景物大有古意。你不需要是什麼地質學家或植物學家,但見到奇山巨石、蒼松芳草,你不由得感到這些曾經歷盡滄桑,有很多往事要向你細說。事實上中國是個古國,數十年後因為經濟發展會變成怎樣不得而知,但今天,古屋、古田、古村落等觸目皆是。古意令人懷古,這是幽美使人遐思之一也。
其二是中國的景物有苦意。大家都知道好藝術往往有點苦味。只要離開了因為經濟發展而促成的高樓大廈或工廠滿佈,見到的田園皆有苦意。不是人民公社或文革期間那種毫無藝術味道的苦,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粒粒皆辛苦。是的,今天我們還可以在國內隨處見到陶淵明昔日寫下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還是用牛耕田免不了有點苦味,而無論村居、小徑、菜圃、梯田等都使人體會到農民的血汗,但有詩意,很幽美的。
朋友,多到神州大地走走吧。今天因為交通有了長進,幽美之境正如蘇學士說的「取之無盡」。但經濟發展得那樣快,我們無從估計這幽美的整體可以維持多久。經濟與科技發達是有代價的。個人不大願意付出的代價,是今天還可以見到的「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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