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二十二日是鄧小平先生的百歲誕辰,國內隆重一番是意中事。有趣的觀察,是一般採用的標語不是什麼「萬歲、萬萬歲」,也沒有像我那樣老土地說先生偉大,而是「小平您好」。紀念的節目,不是軍事大檢閱,見不到戰鬥機在天上飛。有的是文藝節目,要不是歌唱舞蹈,就是鋼琴比賽等。不少城市有新塑的小平造像,也有些廣告般大的照片。這些紀念「碑」前有鮮花。我注意而又重視的,是花堆中有些只是兩三朵的小束,很不像樣,顯然是沒有錢的人放上去的。
對我來說,獻上一條草比獻上一個大花棚重要,因為愈是微小的敬意,愈是代表著小平先生深得民心。這次先生百歲紀念,見到的多是「小平您好」這類自發的敬意。中國歷史上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一個政治人物,先生蓋棺可以論定矣:將來的歷史看鄧小平,會像我今天那樣看。歷史是我這種人寫出來的。
我怎樣看呢?朋友要求我寫這篇紀念文章,我應該寫。拿起筆,想到一九九七年我以英文寫下《鄧小平的偉大改革》——《Deng Xiaoping』s Great Transformation》——是第一屆夏保加榮譽講座的講辭(The First Annual Arnold C. Harberger Distinguished Lecture),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於洛杉磯加州大學宣讀。
真的有點榮譽。夏保加曾經作了多年芝加哥大學的經濟系主任,桃李滿門,著作等身,以他的大名舉辦一年一度的講座,第一個被邀請出場的竟然是我(據說是夏老挑選的)。當時不覺得怎樣,後來聽到跟著的有Arthur Burns, Alan Greenspan等人,才知道自己曾經了不起。可幸該講辭寫得用心,其後被轉載了好幾次。
小平先生百歲紀念,我把該講辭的結論翻成中文,好讓中文讀者分享一下我對小平先生的歷史地位怎樣看。該結論如下:
「歷史學者持久地對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這個老問題有爭議。毫無疑問,時勢創造了鄧小平這個英雄。如果歷史不仁慈,鄧老是不會凱旋的。時間無懈可擊:鄧老一九七八年復出再執掌大權之際,蘿絲與米爾頓正在出版他倆合著的《自由選擇》,高居美國暢銷書榜之首一年。跟著英國的戴卓爾夫人,美國的列根,蘇聯的哥爾巴喬夫——都對經濟自由作出貢獻。一九八三年鄧老說,自己平生第一次感到世界和平是可能的事。對一個要帶領一個國家走向人類從來沒有嘗試過的困難改革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卸下了一個重擔子。
「作為一個英雄,鄧小平改造了歷史也是肯定的。一個更有資格改革中國的人不容易想像。十九歲小平成為一個共產黨員,花了六年時間在法國當苦工,然後回到中國坐過山車,在政壇三落三上。因此,對共產政制的理解,他前無古人。少說話,但從聽到的判斷,我認為他是整個二十世紀思想最清晰的中國領導者。是個奇跡:七十五歲才開始推行改革,竟然差不多走足全程。他可能覺得時不我與,因為到後來顯得不耐煩了。我對鄧老的唯一批評,是他對學生及民運人士教他怎樣辦,過於敏感。
「鄧小平決定了中國的偉大改革的去向。他的言論重複又重複地遵守著一個基本原則。他認為社會由民眾組合,如果不鼓勵每個人盡己所能產出,是死路一條。這觀點古舊如中國的老子,也像二百多年前西方經濟學鼻祖史密斯說過的。鄧老的過人之處,是能把這信念付諸實踐,在數之不盡的反對勢力下堅定不移。如果不顧政治口號或術語,我們察覺到自一九七九年起,他選的每一步都朝著經濟自由的方向走。鄧老或者曾經在時間或先後次序出錯,但方向沒有錯過一次。
「如果想到鄧老喜歡打橋牌,我們或許能多一點明白這個人。他的表現是頂級的政治戰略家。高舉毛澤東的四個堅持,但因為概念模糊他隨意作出自己的闡釋。一方面他以維護國家的所有權來給社會主義下定義,另一方面放開了市場的運作機能。他設計了經濟特區,說特區證實可行,於是容許到處特區起來。他說香港是最特別的特區,所以中國要有一百個香港。八十年代他三次推出反資產階級活動,但只是精神上的反對。只有上帝知道精神何物,而每次推出後幾個月,資本家的『精神』再攀高峰。鄧麗君的歌被禁不到一年,在市場更加暢銷了。其實要禁絕鄧麗君的歌易如反掌:只要把幾個賣唱片的人關起來就成,而這樣做在毛澤東時代是會被讚賞為仁慈的。
「稱讚鄧小平,我可能形容得有點誇張了。但如果一個教授一定要給作為改革工程師的鄧老打分,那當然是甲級再補上一個『加』字,雖然這工程還沒有完成。沒有跟蹤過鄧小平從一九七九到一九九二這十三個年頭的人,會對他的成就不產生敬畏之心。可惜他的巨大工程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餘下來的百分之三十有不少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麻煩。稅項太多又太高;法治不少地方要改進;最近提出的國企股份制距離私企尚遠;國家的壟斷專利,雖然減弱了,仍然存在;外匯管制的存在或不存在常有混淆;金融行業還沒有開放、容許競爭。雖然貪污略為減少了,依然普及——中國走上印度之路還是大開中門的。以美國的水平衡量,我可以說四分之三的中國人民還是貧困的。
「不管將來怎樣,鄧小平的偉大改革一定會被將來的經濟歷史看為最不尋常的一章。聽到捷克與匈牙利的改革可能勝於中國,去年我跑到那裡看看,覺得他們的表現不可與中國的相提並論。布拉格與布達佩斯是旅遊勝地,相比之下,上海是個大都會,其商業與工業的活力使一個腦子驚跳起來。
「先生女士們,你們到過上海的外灘嗎?我恨不得今天晚上可以帶你們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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