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兩個故事吧。寫博士論文時給老師艾智仁教訓了一頓。他說:「沒有人懷疑你的天賦,但文字寫得那樣模糊不清,天才等同廢物。要記,成功只能以效果衡量,沒有其他。」當頭棒喝,我於是痛下苦功,文章寫好後左請教右請教,最後贏得清晰之名。另一個故事,是少年時打乒乓球,有研究,很有兩手。一位看來姿勢奇劣,怎樣看也是違反了可取的打法的同學,我打他不過。輸給認為做自己徒弟也不配的同學,耿耿於懷久之。長大後,聽到艾師的教誨,才明白該同學成功,我失敗。
這幾年中國的經濟樹大招風,惹來爭議無數,而毛遂自薦要作中國教頭的人多得很。中國開放改革之初,我就自充教頭,寫下不少經濟改革的拳經劍譜。那是二十五年前(一九七九發表《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是經濟發展的「起手式」),中國老百姓還沒有飯吃,與今天見到有骨落地才跑出來耍功夫的新教頭很不一樣。老教頭有先見之明,雖然寫下的拳經劍譜與周星馳拍的《功夫》中的差不多,但有讀者,賣得出去。今天的新教頭呢?前倨而後不恭也。
私下間,老教頭不相信自己寫下的拳經劍譜有那麼大的威力,可以教出舉世嘖嘖稱奇的經濟發展。他想,是哪裡來的殺手呀?自己可教不出來!
不久前一位曾經在名校拿得經濟博士而今天是某名法律學院的院長造訪神州,我帶他暢遊了上海與蘇杭一帶,解釋一番。回美後他來信說: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第一次到中國的反應怎樣,但我自己的感受是淵深的,起碼目前是這樣。發展的高度,轉變的迅速,人民的精力,皆明顯地不尋常。這些事情的發生,在政治體制上與美國人生長中的大有出入,竟然有這樣的成就,才真的令腦子震驚。你的洞察,解釋為什麼這些事情會發生,指出不同地區政府的競爭,共產官員對管制、稅務、土地出售等處理,有催眠作用,也可能對。如果你要做的是向我介紹我們得享大名的法律經濟研究要向中國的經驗學習,那麼你成功了,而且是天才之筆。」
這幾年我老是想一個問題,沒有聽到他人提出過。是淺問題,但答案深不可測。我問,中國還是管制紛紛,貪污頻頻,法治平平,但經濟發展怎可以這樣了不起呢?成功只能以效果衡量,北京做對了些什麼?界定資產的權利當然重要,但這方面好些辦得比中國更好的國家,可沒有相近的經濟發展。批評歸批評,北京一定在某方面做得對,對得不得了。好比五十多年前那位乒乓球把我殺下馬來的同學,任何人都懂得批評,但某方面這位同學一定打得對,但對在何處呢?
去年初我想通了北京做得對的主要地方,但只知這地方在哪裡,不知要點。正如知道金礦的位置,但找不到金。為此去年二月十六日我在《信報》發表了萬多字的《還不是修憲的時候》,是幾年來自己最稱意的文章(見拙作《冷靜看世界》一三五至一五六頁)。
不久前我對一位朋友(又是經濟與法律的)說,沒有誰會說美國的制度不好,雖然美中有所不足,但我們怎可以肯定中國的發展不會達到一個更好的制度呢?早些時我對另一位朋友說,中國從人類歷史上最徹底的共產政制起筆改革,左不成試右,右不成試左,改來改去,說不定會改出一個奇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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