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西灣河太富街十二號二樓出生的,這條街早就消失了。那時用「接生」,媽媽用不著到醫院去。太富街的幼年生活,我一絲印象也沒有。
有一天我彷彿突然睜開眼睛看世界,清楚記得那一天,而從那天起很多往事都記得。那天我穿上唐裝衫褲,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看著媽媽監管水泥工人建造石屋。她要我坐著不許走動,數著三鏟沙要一鏟水泥,不要給工人騙了。是春天三月,清楚記得頭頂的大樹只有小量的葉,鮮花怒放——長大後知道該老樹每年三月開花。是一九三八年——長大後看到該石屋頂上的水泥浮雕是「一九三八」四個大字。我懂事的第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三月。
我是十二月一日出生的。出生紙戰亂遺失了,戰後補領。長兄與長姊說我生於一九三六,媽媽說一九三五。兩個原因媽媽對。其一是天下間不容易找到一個記憶力比媽媽更強的人。其二是如果生於一九三六,那麼媽媽叫我數鏟數時我只有十六個月,不可能。
父親是商人,當年在西灣河算是富裕的了。石屋建在西灣河一個山頭上,戰後稱奧背龍村。地大七千呎,媽媽說是祖傳的。祖傳不等於有地權,二十年前給政府拆除興建了高樓大廈。戰前,那山頭只有五六間石屋,住著十多伙人家。我們的石屋最大,門前的院子與屋旁的果樹是我的天地了。
父母兒女多,我排第九。排第八的哥哥比我大十六個月,各有各的保姆。帶我的叫群姐,是第一個對我的思想有深遠影響的人。群姐晚上對我說故事,晚晚不同,有些長大後知道是典故,但大部分是群姐自己隨口作出來的。她也喜歡在黑夜中與我坐在院子看星星,說什麼牛郎織女,而月亮的故事不僅多,而且長,永遠說不盡。
三歲跟哥哥到鄰家讀幼稚園。老師叫吳姑娘,很美麗,脾氣好得出奇。學生三個:哥哥、我、吳姑娘的妹妹。我年紀最小,吳姑娘百般遷就。我對上課沒有興趣,老是要求早放學,要爬到桑樹上摘桑葚吃。
年幼時,哥哥比我大十六個月是大很多。媽媽作了一項錯誤的決策:為了上學方便她要我跟哥哥一起上小學一年級。是西灣河電車路的永光小學,老師姓葉,用彎成了角的手指敲學生的頭是他的專長。哥哥五歲多一點。我不到四歲,讀書考試不及格是從那時開始的了——小一沒有升過班。比一般同學小兩歲,鬥不過,但年紀也算偏小的哥哥一開頭就讀得好。長大後才知道,哥哥讀書了不起(一九五六年在美國賓州大學,他的成績是全級數千學生之冠)。表面看,小哥哥很蠢,但音樂與繪畫天分奇高。後來一九五八年染上精神病是我最痛心的事。想當年(從幼年到一九五四輟學),我每試失敗,家中人說沒有希望,哥哥在場會力排眾議,說老師太蠢,不懂得教,或說如果弟弟每天讀十分鐘,考個第一易如反掌。
是舊禮教家庭,重男輕女,媽媽生了長子後跟著六個女兒,輪到第八是個男的,聽話,讀書鋼琴繪畫無一不精,是家中最受寵愛的人。然而,這位哥哥重視的是讀書不成的弟弟。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早上八時(我六歲又七天),日機轟炸啟德機場,我家在山上看得清楚。起初以為是演習,收音機證實是轟炸。早上穿好了校服,但不用上學了,被關進屋內,足不出戶一段日子。待到容許外出時,支離破碎的屍體隨處都有,而家養的狗喜歡把骨頭帶回家。
香港淪陷了,市場用日本的軍票,港幣的市值急瀉直下,而因為找贖有困難,票額越大的港鈔跌得越厲害,五百元面值的沒有人要。媽媽於是收購五百元面值的港鈔,很大張的,以小鐵箱裝好埋在地下。媽媽說,如果香港有光復的一天,英國政府不會不承認舊港鈔。這項投資後來賺了不少錢。
與富豪相比,我家差很遠,但當年西灣河是平民區,我家比下有餘,余相當多。父親張文來是大好商人,誠實節儉,在中環永樂街二十號經營文來行,信譽極佳。而一九五四謝世後,父親的生日被電鍍行業訂為師父誕。媽媽姓蘇名紅,又名燕琦,貌美,極具貴氣,只進過三個月小學,不識字,但因為每星期天上教堂,過耳不忘,可以把整本《聖經》讀出來。她是我遇到過的最聰明的人,投資如有神助。父親對任何人的評價苛求,但對媽媽辦事從來不幹預。
日軍攻佔香港不是突如其來,大家早就預料有這個可能性。媽媽早就購買黃金,說可防身,又儲存大量的食鹽與花生麩。食鹽重要大家都知道,媽媽說花生麩可以久藏,可以充飢,而搾了油後的麩還有油質存在。戰後父親說,媽媽帶著一批孩子逃難廣西後,她儲存下來的食鹽與花生麩,很大量的,救活了山頭不少人。
在日軍佔領下,香港晚晚戒嚴,盟軍飛機要炸就炸,目標不分,日本仔要殺就殺,好歹不辨。替日軍工作的稱漢奸,友儕中大家左猜右疑。市場當然有價格管制,排隊輪購、搞關係、炒糧票、炒黑市,每天都聽到。那時我六歲開頭,耳聞目染,記得清楚,對三十年後寫《價格管制理論》有很大的幫助。這篇文章一九七四年發表,雖然石沉大海多年,今天不少行內朋友說會傳世。
經濟學就是這樣奇怪的學問。你遍讀群書關於價格管制的描述與數據,對這管制的認識比不上身在其中生活過一段小時日。太多的看似無關重要的細節,加起來很重要,但文字和數據不會盡納其中,就是記載得詳盡也不容易體會。親歷其境有真實感,不容易忘記。
不管對或錯,我的媽媽對任何觀察都有自己的見解。如果當年問她價格管制會有什麼效果,她說的會把一個教授嚇一跳。她是個盲婚的聰明女人,幼年纏過幾天腳,非常守舊、迷信,很固執的。她對中國傳統婚姻與三從四德知得多而深入,啟發了我於一九七二年發表的《兒女產權與婚姻合約》。
富裕浮雲,悲慘的日子開始了。群姐帶了我六年,給了我無限的愛,因為戰亂回鄉了。日軍佔領香港不到一年,媽媽帶著七個孩子過逃難的生活。那時我不到七歲。
(求學奇遇記·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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