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太古船塢為工人住宿在西灣河建造了五條街。太寧是第二街,太富是第四街。太富街十二號二樓是我出生地方,是母親從一個親戚轉讓過來的。這些「太古樓」在六十年代後期拆除了。
救過我們的平南縣長歐陽拔英,解放前投奔香港,父母照顧他,讓他和太太住在太富街十二號。那是離太寧街很近的地方,步行不到三分鐘。太寧街晚上才熱鬧,日間有空我會跑到太富街與歐陽伯聊天。大約是一九五二年開始的了。
平南縣長歐陽拔英是個很有學問的人。讀過古書無數,見解精闢,書法隸書是我見過最好的了。在香港無所事事,他每天早上到太古喝茶,永遠是普洱,一盅兩件,然後閒坐家中。很喜歡見到我,要跟他談多久都可以,傾囊相授。歐陽伯苛求,整本《古文觀止》他只讚賞六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李華的《弔古戰場文》,蘇軾的前後《赤壁賦》。知道這些我都背得出,他推薦我去背《東萊博議》。這本書今天的書局不容易找到了。
非常欣賞那些差不多任何中國古字都可以讀得出、解得通的人。平生只遇到兩個:五十年代的歐陽拔英與今天還健在的黃苗子。這可見中國的文字不是簡單的學問。
歐陽伯是個古人,什麼風水八卦掌相之類如數家珍,雖然他自己是信與不信之間。我從他那裡知道中國的古文化重於泰山,要開採談何容易。我也是從他那裡知道前賢之見,就算錯得離譜,總有一些可以啟發我們的地方。我是受到歐陽伯的影響而後來對西方的古文化同樣重視,把古今中外的傳統融合起來。說實話,我對中國古文化的認識很膚淺,但與西方的結合起來,互相映照,夠用。
重視傳統起於歐陽伯的啟發。跟他學書法,談的是哲理,與四十年後拜師周慧珺所學的不同。周老師強調用筆,用墨,結字,變化。那是行草之道。歐陽伯只管隸書,談的是藏鋒儲意。好幾次他跟我坐在電車上,沿途給我品評商店招牌的書法。
一九五三年我在上環某舊書店見到一古拓本,叫《婁壽碑》,訂價港元八十,當時是非常高的價格了。帶歐陽伯去看,看了良久,他再去看幾次,對我說,是漢碑,宋拓真本無疑,是他見過的最高的隸書了。我買了下來,今天還在。記載說《婁壽碑》拓本早就失傳,最後收藏一個劣拓的是清代的何紹基。何紹基的影印拓本我有,字跡與我的一樣,但石碑破碎很多了。宋拓孤本《婁壽碑》,隸書妙絕天下,不知今天值多少錢呢?
一九五三年父親病重,不工作了,歐陽伯閒著,往往與父親傾談。一九五四年的某一天,父親召我去見他。那時家境回復到戰前的水平,他住養和醫院的一間私人病房。是奇怪的父親,我進入病房,他指著跑馬場對上的青山,問我見不見到那裡有一個農民在工作。跟著他嚴肅起來了,說:「有那麼多子女,整生忙於養家,沒有機會對你多說幾句話。醫生說我全部不妥,活到今天是奇跡,看來只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了。你讀書不成,到文來行(他的商店)學做生意我不反對。但年多來我與歐陽先生談過多次話,每次都是關於你。大家同意,你是我們見過的最有可為的青年。要你到這裡來只想說一句:我平生欣賞的是有學問的人。」
一九五四年離開皇仁後,到父親在中環永樂街的文來行工作。沒有工作可做,賺錢卻不困難。理由簡單。文來行是老字號的電鍍原料進口商,適逢韓戰,在美國的壓力下多類工業原料不準進口——禁運是也。這樣,拿不到進口證就沒有生意,拿到進口證買家排隊搶購,因為在禁運下供不應求。文來行是老字號,申請進口有優先權。賺錢容易,工作輕鬆。禁運電鍍原料怎可以協助美國打韓戰呢?想不通,但一些老字號是得益者。
文來行的隔鄰是涼茶舖,老闆姓高,有攝影作品入選過攝影沙龍。在文來行的閣樓我找到一部舊照相機,試學攝影,作品拿到隔鄰給高老闆指教。在那涼茶舖高老闆介紹一位叫關大志的人。後者替我買了一部戰前東德產出的舊照相機,教了我一個小時就攝得兩幀作品入選香港國際攝影沙龍,而且兩幀都被刊登於該年(一九五五)的年鑒上。
於今回顧,關大志是我知道的天賦最高的攝影家。他自己連照相機也沒有,要借用,往往沒有錢買膠卷。但他判斷景物之精、之準,黑房技巧與戶外人像的卓越處理,不親眼見到不容易相信。五十年代的香港,沙龍攝影名家雲集,熱鬧得很。關大志與我相聚了大約兩年,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跟他傾談攝影藝術的事,晚上我才跑到太寧街去。
是那樣隨意地碰到一個可以教我攝影的人,以為很多專家更高明,但時日的消磨與跟他家比較,關大志的不凡越來越明顯。後來到了北美,研究了西方的所有攝影大師,以天賦論英雄,沒有一個比得上關大志。
光法與黑房的功夫,很多人都可以教,而後來在多倫多作職業攝影,知道技術上那些從攝影專校訓練出來的有獨到之處。關大志與眾不同,是因為他懂得怎樣看,看得快,看得妙,可以解釋得清楚為什麼這樣看不成,那樣看才是好作品。他認為不平凡的景物攝得不平凡的作品,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困難是從平凡的景物攝得不平凡的作品。後者要講思想,講內容,而有時略為轉換角度,作品會說很多話。
是不公平的世界。關大志在世界攝影藝術上籍籍無名,只因為他當年沒有照相機,買不起膠卷。後來他在美國發了達,最貴重的照相機買了一整套,但貴人事忙,沒有時間搞攝影了。
我學得快,學盡了關大志對景物的看法。到了北美,要脫離沙龍的老土傳統,掙扎了好幾年,到了一九六五年才想出怎樣把在廣西拿沙體會到的光搞進攝影去。一九六六年在加州見到關大志,展示幾幀自己的新作,把他嚇了一跳。
(求學奇遇記·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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