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多次寫艾智仁與赫舒拉發,因為他倆是我求學時最主要的老師。這裡從比較廣泛的角度說,也比較簡略。自己平生最高的榮譽,不是什麼院長會長,或什麼大教授,而是行內任何知道艾智仁與赫舒拉發的人,都知道我是他們的學生。少人知道的,是我沒有選修過他們的課。我是他們的旁聽生,每個旁聽了三年。我的博士論文——《佃農理論》——是在他們的指導下寫成的。
一九六一年進入了研究院,選修的價格理論由R. E. Baldwin傳授,教得好!這位老師來自哈佛,教的是新古典與哈佛早期的理論基礎。宏觀與貨幣我師從K. Brunner,很苛求,是在他舉世知名之前的事了。選修過的科目不能再選修,所以只能旁聽艾智仁與赫舒拉發的課。
一九六二年的秋季我開始旁聽赫舒拉發。艾智仁當時造訪史坦福。旁聽赫舒拉發的第一課他就對我重視,而差不多從那天起他就認為我是他教過的最好學生。奇怪幾個月後的口試(前文提及)他不給我通過。艾智仁呢?他要等看到我的博士論文才沒有懷疑。
早就聽到艾智仁厲害,不少人說他是價格理論的天下第一把手。我當時開始意識到,經濟學其實只有價格理論,只要掌握得好,什麼宏觀、貨幣等都可以變化出來。當時我讀過凱恩斯的搞起宏觀經濟學的《通論》,認為作者對價格理論掌握得不夠。那是一九六二年的秋季,我認真地求學三年了。
進攻價格理論的策略是明顯的。從Baldwin那裡我打好了傳統價格理論的基礎,尤其是這位老師把新古典經濟的各大家教得通透。跟著輪到赫舒拉發。赫師也是哈佛出身,在芝加哥大學教過,對費沙(I. Fisher)的利息理論與資本的理念發表過重要文獻,可以填補新古典的一角空白。再跟著輪到艾智仁,還沒有上過他的課,但聽說這個人的思想天馬行空,無從捉摸,我倒要嘗試一下。
我是因為要等艾智仁從史坦福回到加大,旁聽了他的課,才考他出的博士試題,於是決定緩慢下來。後來等到進入研究院的第三年的下學期才考博士筆試,但同學通常分兩年考的四張試卷,我在五天內考完——三卷第一,一卷第二——追回了時間。
旁聽了赫舒拉發幾個月後,我問他:「你的學問與艾智仁的怎樣比較呢?」他回答:「我廣博,艾智仁湛深。」是重要的提點,也顯示我選走的Baldwin-Hirshleifer-Alchian的路線與次序是很理想的策劃。當時洛杉磯加大的經濟系並不大名,但從多方的評論與自己讀過的文章衡量,天下間不可能找到更為優勝的學習價格理論的陣容。我已經拜讀過所有關於價格理論的名著,而一九六二年出版的佛利民(M. Friedman)的《價格理論》,雖然是天書,但較早的「非法」學生筆錄版本我背得出來。
策劃確定,問題只是艾智仁要到一九六三年的秋季才授課。打衝鋒,需要選修考試的科目清理得七七八八,等艾智仁,等聽過他的課才考他出的博士試題,一時間變得無鋒可沖了。我於是決定跑到圖書館去,獲得一個僅可容身的小房間,差不多一半日子住在那裡,不分晝夜地讀,讀得天昏地暗,只是要旁聽或進膳或消閒一下才跑出來。那大概是一九六三年初到一九六五年秋季轉到長堤作助理教授的時日,讀了兩年半。
長駐圖書館就有這樣的方便:書本用不著借出來,以小車把一組書籍推進自己的小房間,讀後放回在通道可以找到的小車上,有工作人員替你執拾。這樣讀可以讀很多,而當時我選讀的不限於經濟,凡有興趣的都翻閱一下。感謝上帝,媽媽遺傳給我的過目不忘的本領,大有用場。無論什麼題材,翻閱三幾本就覺得說的差不多,抄作遠多於創作,知道搞學問不容易殺出重圍。那些批評我數十年不讀書(實情如是)的人,不知天高地厚。
那時我對考試漠不關心。還要考的四個博士筆試隨時可以考。這種試考基礎,考知識,考思維,無須準備。等艾智仁,因為知道他考的是思想,我要跟蹤一下。
聽課與跟老師研討,比起讀老師的論著有很大的分別。一個學者的思想有很多細節不可能全部寫下來,而這些細節能讓學生體會老師的思考方法。一九六三年秋季第一次聽艾智仁的課,很有點失望,因為他說明旁聽生不准提問。這一點,同學們也失望:我提問別開生面,往往舉座嘩然,很熱鬧的。後來艾智仁容許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提問,只我一個,成為他的「入室弟子」,羨煞同學也。
艾智仁的思維深不可測,是每個同學的感受。當時我對價格理論的操縱,可謂來去自如,但開始聽艾智仁的課,我不知他在說什麼。我想,有這樣的深度,我一定要觸摸到他的層面才罷休。旁聽到大約第三個學期(那時一年二期)我開始觸摸到這層面,第四個學期豁然開朗。話雖如此,轉到長堤任職後的第一年,每次艾師講課我盡可能駕車回到加大旁聽。
走畢了上述的Baldwin-Hirshleifer-Alchian的價格理論的全程,第一次開花結果是論文《佃農理論》。後來不少人認為那是價格理論應用的典範。這些評論加起來比不上艾智仁當年說的那樣深刻。他說:「不要以為你推翻了所有前人對佃農的分析而沾沾自喜。你沒有提出任何新理論,只是對價格理論的掌握你比他們都高一點。」
(求學奇遇記·之八)
老師赫舒拉發於上星期二謝世,享年七十九。噩耗傳來,悲痛莫名,文字不足以表達教誨之恩也。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