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3, 2007

人民幣及其它——覆茅於軾

茅於軾真君子也。年紀比我長,但算是同輩。我們這輩子經歷過二戰及之後的血淚歷程的人,多多少少對國家民族有赤子之心。這方面,茅兄比我強得多了。這些年他拿著短小的本錢協助農民的教育與自力更生,令人感動。我自己只是拿著筆桿爬格子,這裡那裡大聲疾呼,比起他親自落手落腳,渺小得很。


說赤子之心跳得比較快,比較激動,是醫學之外的哲理,何況到了日暮黃昏,來日無多,這樣的人免不了有點不耐煩,有點脾氣了。這方面,我搞不清楚茅兄與我孰高孰低。幾年前聽到他在機場喝咖啡,因收費奇高,大發牢騷。當時我想,價高大可不喝,有什麼牢騷可發呢?殊不知兩星期前,在鄭州機場,等機喝咖啡,每杯最相宜的四十,四個人坐下來,兩位要喝,兩位不喝,女侍應說,不喝的,只坐下,也要每位收費四十,嚇得兩位急急腳離開。可幸侍應提點,否則埋單收足,官司可能打到北京去。


最近讀到茅兄在某訪問中,提到我,其中有兩點與我對國家經濟的看法不同。其一是間接的,沒有提到我,但可能在那訪問中,有人提到我只看經濟效益,反對最低工資,也反對福利經濟。茅兄說社會的公平與正義也重要,不可或缺。雖然公平與正義不容易鑒定為何物,我的心與茅兄的心絕對是在正確的位置。人類天生下來就不公平,所以處理這項社會問題很複雜。我的立場有五點。一、天生有缺陷的或後天遇大不幸的,我們要幫助,最好讓私人或私營慈善機構處理。二、政府要放開每個人自力更生的機會,也要維護這種機會的平等。三、雖說天生下來本領不平等,但從收入那方面看,差別不是那麼大,本領有別或勤奮不同而導致的收入不同我們要接受。四、機會相等但際遇不同,導致的收入不同我們也要接受,因為我們難以分辨本領與際遇所引起的收入不同。五、權勢過人,或關係超凡,可以導致很大的收入差距。這後者我反對,因為違反了自力更生機會平等這個原則。


是的,因為權勢、關係等而導致的收入差距,是今天中國的一個大問題。反對財富不均,或反對貧富懸殊的勞苦大眾,主要是見到或聽到某些人靠權勢及關係而大發其達。他們問:你憑什麼本領比我賺那麼多的錢?於是眼紅,於是投訴,不平則鳴。這方面我不僅理解,而且無從反對。


大家知道,因為權勢及關係而導致的貧富懸殊,是中國經濟改革中無可避免的。今天這改革大致成功了,還要再大走幾步,是清除這類不「公平」的時候。問題是要怎樣處理才對。答案當然是要清除那些因為權勢及關係而說得上是腐敗的機會及行為。是艱巨的工程,北京不可能不知道要做,但「關係」這回事,雖然我不懂,也可以想像不易處理。


我懂的——這裡要向茅兄提出——是以修改收入不均的辦法會有適得其反的效果。增加累進稅率嗎?難不倒有權有勢的人——這一點,四十多年前戴維德早就提出了,支持這論點的證據有的是。推出最低工資、福利經濟等項目嗎?也適得其反,因為這些不鼓勵收入低下的力爭上游,貧富懸殊驅之不去也。


轉談人民幣,茅於軾的觀點與我的不同,直接地提到我。有兩點,相關的。其一,茅兄認為幣值上升是發展起來的國家必會出現的情況,不讓人民幣升值是守不住的。其二,如果中國開放金融(包括取消匯管),人民幣一定升值。這兩點是傳統的謬誤,讓我澄清吧。


一、歐洲經濟發展得最順利的二百年,用本位制,幣值是穩定而沒有上升的。日圓當年大幅上升,一則起於美國壓力,二則有本土富有人士支持,其效果是發展得非常可觀的經濟,兵敗如山倒,不景長達二十多年,到今天還翻不了身。當年我是第一個推斷了日本的不幸。前年史坦福一位大教授以整本書分析日本的慘痛經驗,他支持中國,極力反對人民幣升值,是基於他對日本的研究了。


二、蒙代爾也極力反對人民幣升值,是基於二千年前羅馬帝國與上述歐洲發展的經驗,認為穩定幣值是經濟運作的一個重點。佛利民與蒙代爾之爭,起於佛老認為,脫離了本位制後,一個大國不容易下一個固定的錨──佛老於是支持fiat money制。我起初站在佛老那邊,但後來多番思考朱鎔基的貨幣制度,知道一個大國的貨幣可以下一個固定的錨。英國的貨幣大師C. Goodhart也是下錨的擁護者,一九八三年香港考慮聯繫匯率時,我跟他研討過。今天,大家的意見有出入之處,不是應不應該下錨,而是這個錨要怎樣下才對。我考慮以一籃子物品為錨,起自一九八三,佛老當時認為成本太高,但後來朱老政策的經驗,使我意識到以一個指數為錨可以穩守。


一九九七我說人民幣是強幣,二○○二說人民幣是天下最強,二○○三年初說美國一定會施壓──這些走在歷史前頭的話是有記載的。二○○三起我再考慮,在朱老的貨幣制度下轉用一籃子物品為錨,反覆考慮無數次,認為不可能錯,是最好的貨幣制度。以一籃子物品的價值指數為貨幣之錨,政府是不需要提供物品的,成本甚低也。在這制度下,央行不要手癢,學人家搞什麼貨幣政策。回頭說fiat money,用的是以目標(targets)為錨,以幣量或利率調控經濟的政策不能不用。精明如格林斯潘,在任二十年利息率輪上輪落輪了八次,與朱老的制度相比,輸了幾條街。


三、說過了,幣值的下降壓力與上升壓力是不對稱的。一種貨幣的幣值要下降,處理不容易:外匯儲備可能不足,減少幣量不是舉手之勞,不知要減多少才對,就算成功,減少幣量的效果可能要等長時日才見到。但幣值有上升壓力,要之不升易過借火。目前央行壓制人民幣上升的辦法,是約束需求。這是大錯。他們要倒轉過來,增加供應。大量把人民幣放出,是簡單的事,要人民幣「弱」到哪裡都可以。困難是通脹的問題。解決的辦法有兩個要點。其一是開放金融,取消匯管,讓人民幣大量流出國外。數之不盡的亞洲國家、市民要持人民幣,政府也要人民幣作儲備。把人民幣放出去中國可以賺很多錢,這是勞苦大眾的努力促成人民幣強勁的回報了。不明白為什麼央行不這樣做。會有通脹嗎?如果人民幣在外地使用,或被外地的政府用作儲備,中國本土是不會引起通脹的。人民幣在外地代替了其它貨幣的一部分,央行賺大錢,也協助了外地的經濟穩定性。其二,如果放了出去的人民幣大量回流,中國會有通脹。採用我建議的以一籃子物品為錨,可大顯神通矣。堅守這個錨,不會有通脹,何況這個錨的物價指數可以調整,向上向下調整都可以。萬無一失,因為央行有那麼多的外匯儲備(簡直水浸),有需要時可把人民幣買回來。


天下間不可能有一個國家不希望有今天中國的幣值上升壓力!因為壓力是上升的,處理容易,央行不要讓地下(其實是地上)錢莊做獨市生意了。開放金融,解除匯管,上海會在三年後超越香港!這類宏觀推斷我歷來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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