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31, 2007

一個書法追求者的自白

最近發表的《經濟學的缺環》,是自己比較重要的文章。反覆重讀,認為讀者不容易看得懂,修改了多次,還是不夠清晰。要再解釋,從另一個角度嘗試吧。是退後幾步再看問題的時候,停一下,先寫其它的。學術上要手起刀落之前我喜歡這樣處理。


自己的心態不易解釋。寫《缺環》及下一步的再寫,用心苦思,但稿酬依舊,而退休了那麼多年,學術早就與世無爭了。為什麼到今天還是那麼執著地爭取呢?可能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在經濟學上走了那麼多年自己的路,今天發現還可以多走幾步。想著想著,我想到自己執著於書法這個話題。奇怪,書法爭取的心態與學術的是兩回事,二者相加難以自圓其說,在這裡說說吧。


無庸諱言,寫書法,有人出錢購買重要。沒有金錢的應酬之作不容易寫得好。有顧客出錢,用心不遺餘力。這可不是為錢的本身——這些收入自己不要。是的,免費求字的朋友不少,但歷來的經驗,不付錢的要碰巧才寫得好。有人出錢呢?怎樣也要寫得有個交代。錢的多少不是那麼重要,但出錢較多的,在情在理,要先作交代。有人出錢寫得格外用心,顧客於是成為自己書法進境的「監管人」。不是個人獨有的心態。周老師曾經對我說,三十年前有人出錢求字,只幾塊錢,一小幅她也寫得不睡覺。


顧客出錢求字,是絕對可以相信的真實要求!作者對顧客要有個交代,胡亂地交出去說不通,於是下筆用心,書法的進步就來得明顯了。十多年前一位世界級的藝術商人對我說,西方藝術大有進境的時代,永遠是經濟發展得好的時代,富而後工也。


算是幸運嗎?有人求字已經難得,有人出錢而求之難上加難。但書法有這樣的一個尷尬問題:求字的人不一定因為我的書法可觀,而是我這個人有名。這就帶來一個「交代」上的困境,因為將來的人可能說:「張五常的書法嗎?浪得虛名!人家買他的書法只因為他有名。」這樣,書法要寫得好的壓力就增加了。(冤哉枉也,歷來討厭有名,無奈斬不斷,殺不掉。)


不容易遇到一個賣字更好的時代。這幾年書法之價急升,讓我容易開出一個不會很尷尬之價。是書法了得也好,是名氣過人也好,不需要等我謝世,顧客拿出去拍賣不會很失望。這樣看,無疑比不少其它書法家幸運,但不值得羨慕,有苦自知,我的困難是書法交不出去。


好比一位顧客要求我寫清人孫髯翁的千古絕聯,共一百八十字,加上落款約二百字,很多的。他同意我用手卷下筆。寫呀寫,寫了兩天,認為可以交出,決定裝裱後才給他。手卷的裱價不低,送給顧客吧。殊不知裱後再看,不稱意,要再寫。這樣一來,出價的仁兄不知要再等多久了。


奇怪,出錢求字的人一般知道紙大字多難寫,紛紛要求八呎紙,百多個字。兩個月前在這裡註銷廣告,訂購八呎的最多,可惜到今天一幅也交不出去!好幾次差不多,功敗垂成也。紙大字多的困難說過了。這裡要說的,是務求險而不怪、爭取變化下筆,書法要寫到進入狀態才可取。這種狀態來去無蹤,不可強求。進入狀態時自己知道,但八呎紙嘛,嘗試三幾張就累了,不能再寫下去。


人書俱老——是孫過庭說的。這是形容書法達到的最高境界。七十一歲,人是老了,老得容易。書法呢?談何容易哉!困難是我喜歡的務求變化、務追險絕而又天真自然的書法,不容易寫得「老」,人卻老了,體力有所不逮。


不久前上海音樂學院要舉辦一個大提琴音樂會,演出的是中國作家的曲子,要求我寫「洋為中用,承傳出新」八個字。我寫了,認為「出」字太大,但朋友堅持可以。該樂院有人見到,喜之,要求我寫一本書的名字,叫《譚抒真音樂文集》。真頭痛,「譚」字難寫,而第一個字難寫是書法的大忌。今天嘗試了好幾次,終於交出去。


最近「訂購」的書法,要寫毛潤之的《沁園春》,蘇東坡的《赤壁懷古》,辛棄疾的《西江月》、《青玉案》、《賀新郎》等,都是好詞,也有讓我自由選擇的。只交出了《西江月》,刻意地多用枯筆,希望裱後顧客不會失望。


嘗試與追求——不斷的嘗試與不斷的追求——是我的平生故事了。不少朋友希望我寫自己的傳記,但來來去去都是這樣的故事,沒有什麼值得下筆的。在一項玩意上,得到一件比較稱意的作品,是走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久不久回顧一下,多多少少有點滿足感。生命是應該這樣的吧。


比起科學,走藝術的路比較稱意,比較痛快。攝影如是,文章如是,書法也如是。一步一步地走,久不久回顧,欣然自得,是有意思的人生。畫家陳逸飛說得對:「藝術沒有對或錯之分,只有好或不夠好之別。」這是藝術的路比較好走的主要原因吧。可以不管外人是否同意,感情是自己的,要怎樣表達就怎樣。


科學的路不好走,不容易走得痛快,是因為有對或錯之分,不能不管外人怎樣說。遇到志同道合的,互相研討,可以走下去。困難是搞科學的人的智商很不一樣,誰對誰錯容易吵起來。這方面走經濟學的路格外頭痛,因為不少參與的人分不開價值觀與邏輯推理,自己不喜歡就不同意,胡亂批評。要顧及這些,生命就沒有意思了。所以在經濟學上,除了一小撮師友,我懶得管他人怎樣說。


楊小凱說我特立獨行,因而開罪了不少人。真的嗎?是同一個人,藝術上我走自己的路,平生沒有遇到半個仇家。經濟科學我也走自己的路,沒有要求過任何人同意,有什麼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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