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向松祚):
現在有15分鐘的時候可以讓各位向張教授提問題。
提問一:
張教授,我冒昧提一個問題。國內的企業MBO的問題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前一陣子比較熱門的郎鹹平教授也受到影響。我個人理解,可能也跟剛才講到的自由化的步驟有一點關係。您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張五常:
郎鹹平教授不是學經濟的,他是搞管理方面的。所以他對中國企業的觀點,不是經濟的看法。當我們看,說國營企業行不通,我們不是說股份制行不通。股份制去到哪個程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上市公司是可以看作一個私營的企業。其中牽涉到轉讓權的問題是很關鍵的,也就是說我有沒有權收購這家公司,我能不能把這家公司的股票隨時隨地賣出去?這些都帶出很多經濟學的問題。但郎鹹平不是研究這些問題。我聽說,但沒有看過他的文章,他關於企業方面的某些調查是做得挺好的。但他研究的不是經濟學方面的問題。
我強烈反對他的,是他說過的一句話。他說,現在的中國是五千年以來最糟糕的。這一句話我罵得很厲害。他不能為了自己出風頭,就這樣侮辱中國人。你們不明白,中國有今天,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弗裡德曼,也不是因為科斯,而是因為那些勞苦大眾。他們是很辛苦的。你們見過嗎?清晨三點鐘,在上海的那些高樓大廈的鋼架上,幾十層樓的鋼架上,已經有人在燒焊。你們可以想像,他們只是為了多賺幾元錢。中國就是有這樣的人。我們的責任,就是把制度搞好,讓這些人可以盡己所長。但真正的英雄,還是他們。你們可想而知,那東海大橋,才花了多長時間就建起來?七千人日以繼夜。你說中國五千年來最糟糕,得罪我張五常不是問題,但是你得罪了這些人。你想一下現在人民幣這麼強是什麼原因?不是因為我,不是因為弗裡德曼,而是因為那些人在工廠裡這樣苦幹。我看到了真的非常感動。髒兮兮的,水也不能多喝一口,東西也不能多吃,但他們無所謂。他們這樣,是因為中國開放,他們看到有前途,所以就拚命了。中國人真的能吃苦。你還這樣侮辱中國人?這是說不通的。所以他的問題是,他想出風頭,太多口。
提問二:
Ronald Coase和Friedman對你和對中國的改革都有很大的影響。我想起他們在Director家裡進行的那場大辯論,最後Friedman是同意了科斯的看法。Friedman後來是被convince了呢?還是他自己本來就有這樣的想法?
張五常:
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太緊張刺激了,雖然我不在場,但左問右問,十個參與辯論的人我認識其中七個。簡單地說一次這件事吧。科斯1959年的那篇關於音波頻率的那篇文章,裡面提到一個例子。他說的是,我在這裡種著玉米,你在我的玉米田裡泊車,是損害了我,我有權要求你賠償。但是倒過來,如果我不給你泊車,因為我要種玉米,我是損害了你,你可以要求我賠償。他用了這個例子,文章寄給Director的時候,芝加哥的人說他這一點是錯的。因為他們歷來相信,一家工廠污染鄰居,這家工廠要補償給鄰居。但科斯倒過來看,可不可以是鄰居補償給工廠讓它不要污染呢?他們反對得很厲害,反對得最厲害的是嘉素,就叫Director不要刊登這篇文章,說這篇文章是好的,但要取消這個泊車的例子。幸好科斯不肯取消,因為在這一段的最後一句,就是「權利界定是市場成交的先決條件」。取消那個泊車的例子事小,沒有了最後那一句就事大。我認為那最後一句就是科斯定律,別人卻不知道,以為60年那篇文章才是科斯定律。
科斯怎麼也不肯取消那一段,就引起了辯論。Director就說:「要發表沒有問題,你要來芝加哥大學做一次演講,澄清你的觀點。」科斯就說:「演講就不必了,跟幾個人談一下就可以。」Director就把這篇文章擺在59年那一期的首位,然後在60年的春天,科斯去Director的家裡吃晚飯。Director就找了當時最厲害的經濟學家來。我聽到的是幾個不同的版本。有些是相同的,有些不同。John McGee說他記得很清楚,說他們凌晨離開Director家的時候,就知道剛才發生的是歷史。Harberger的記憶,是Harry Johnson當時在英國,聽到這件事,就打了一封電話回芝加哥大家,說恭喜一個英國人再發展新大陸。所以這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McGee跟我說,Harberger在Director的家裡搬動傢具建造欄杆,把牛與麥隔開。科斯和Harberger就不記得有搬傢具的事,但McGee說肯定搬過。科斯怎麼也不肯認輸,人人都反對他。他一吃完飯就說:「假如一家工廠污染了鄰居,工廠應不應該賠償給鄰居?」人人都說應該,但科斯說不,就吵了起來。吵了一個多小時,人人都說他錯了,但他不肯認錯。根據Stigler的回憶,Friedman突然之間站起來,開機關鎗一樣亂掃一通,半小時之後,所有人都躺下了,只有科斯一人還站著。所以有人就說,科斯定律應該是Friedman的。這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對呢?因為他1959年的那篇文章已經說了出來。如果不是59年說了那一句,那麼你可以說60年那篇文章是受Friedman的影響。
根據科斯的回憶,他對我說得很清楚:「我想來想去不覺得自己有錯,不可能錯,所以怎麼也不肯認錯。但是,弗裡德曼那麼清楚,他一說完的時候,I knew I was home。」就是弗裡德曼說完了,他才知道自己對了,(笑聲)是安全抵家了。其實他59年已經說過了。(笑聲)所以這個問題是很簡單的問題,界定權利就是私有產權,但其實想像下去是很深的,否則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弄不清楚。這個故事是科斯親口跟我說的。在芝加哥校園裡,我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Alchian也聽說,其實Coase Theorem是Friedman的嘛。Stigler也曾經說過,imply可能Friedman占較大的貢獻。而Stigler是搞經濟思想史的第一人,他跟我說過很多次,整個20世紀最重要的經濟思想就是科斯定律那句話。這是Stigler的判斷,而且Coase Theorem的名稱是他起的。我問過科斯之後,認為主要的證據就是59年那篇文章,科斯定律應該還是科斯的。
我還做過最後一次求證,我問了Friedman。科斯拿了諾貝爾獎,我被邀請去瑞典觀禮。Friedman很喜歡我們兩夫妻,一見到就拉我們坐在他的身邊。有會場的工作人員拍我肩膀,說Coase在外面,叫我出去迎接他。我們出去,見到科斯,互相擁抱。科斯走路很慢。我們回到原位,坐在Friedman旁邊。掌聲雷動,我就問Friedman:「坦白地說,這個人值不值得拿諾貝爾獎?」Friedman是很坦白的人,如果Coase Theorem是他的而不是科斯的,他不會客氣的。(笑聲)他說:「他啊?10年前就該拿了。」所以Coase Theorem是科斯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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