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21, 2008

《佃農理論》四十年

朋友要向老人家打個招呼,搞「佃農理論四十年」研討會議,沒有理由反對。究竟是不是四十年要澄清一下。首先,該理論的本身是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想出來的。論文《佃農理論》完工是一九六七的春天,距今四十一年。芝加哥大學出版的《佃農理論》(The Theory of Share Tenancy)那本書是一九六九的夏天,距今三十九年,但理論那部分,題為《私產與佃農分成》(Private Property Rights and Sharecropping),是一九六八的十月/十一月那期發表於芝大的《政治經濟學報》(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在卷首。後者剛好四十年了。



一九六七年初,我把論文的第一長章一稿兩投,因為刊物性質不同,這兩投是容許的。其一是寄到芝大出版社,說是論文的一章,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其二是作為一篇獨立文章寄到《美國經濟學報》(American Economic Review)。芝大出版很快就回信,說如果整本書的水平近那一章,他們高興立刻出版。學報編輯的回信卻說:「文章不錯,但評審員認為分成率是風俗決定的,與市場無關。」要求我修改,我當然不改。



一九六七的秋天到了芝大,遇到夏理·莊遜(Harry Johnson),問計於他。他把文稿帶上了飛機,下機後給我電話,只說:「交給蒙代爾吧。」蒙兄(Robert Mundell)是當時《政治經濟學報》的主編。幾星期後基爾·莊遜(D. Gale Johnson)對我說,蒙代爾把我的文稿交了給他評審。他說得出口,我知道發表沒有問題。再等幾個月,蒙兄找我,說:「你的文章其實是兩篇合併的,我要前半,你把後半給高斯吧。」



蒙兄選的前半是佃農理論的本身,那時看是較為重要的一半。他教我把文稿一分為二,是我的學術生涯冒升的一個要點。考慮蒙兄的建議,我認為那後半不夠長,要補充,於是跑到芝大的亞洲圖書館去碰運氣。鴻運當頭,我竟然在那裡找到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農業租用土地的幾種不同合約的版本。之前沒有見過,雖然自己的理論說會是這樣那樣的。沒有猜錯,但見到一個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失收條款時,我如中電擊,靈感頓發,把那後半加長了一倍。這就是後來(一九六九)在《法律經濟學報》(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發表的《交易費用、風險規避,與合約的選擇》(Transaction Costs, Risk Aversion, and the Choice of Contractual Arrangements)。今天回顧,那是合約經濟學的開山之作,是代辦理論(principal-agent)分析的燎原之火,也是博弈理論捲土重來的導火線。如果同學到網上查,會發覺高斯被譽為合約經濟的鼻祖。這是因為在《選擇》一文中我說思想來自高斯一九三七發表的大文。其實從合約分析看,對我影響更大的是戴維德(Aaron Director)的捆綁銷售。那是戴老的口述傳統,他自己沒有寫下文章,當時我初出道,不懂得怎樣處理,後來在文章中我感謝戴老無數次。



幾個月前發表的《中國的經濟制度》(The Economic System of China)是重要貢獻沒有疑問——該文把制度經濟學推上了一整層樓。問題是四十年前的《佃農理論》究竟算不算是重要貢獻,可不可以讓我誇誇其談一下,說自己的創作功力四十年沒有下跌過,破了紀錄。我認為《選擇》一文既影響廣泛,也歷久不衰(幾天前還有某英國出版社要求轉載),可以算為重要吧。



四十年創意不衰的紀錄不容易破,但說穿了只是碰巧。有兩點。其一是今天的人壽命長。數上一百年,五六十歲算是長壽,何來四十創作盛年呢?然而,當我想到近代能活到八九十歲以上的經濟大師,他們的開頭與結尾的重要作品,最長時日的分離不過二十五年。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有重要貢獻的創作,不是要創就創得出,而是要靠時來運到,一腳踏中。這種碰巧運情可遇不可求,要講吉人天相。《佃農理論》與《中國的經濟制度》皆碰中,絕對是。智力持久不衰的大有人在,只是一般碰不中。一生碰中一次重要題材是奇蹟,碰中兩次近於不可能。如果你像我那樣發了神經,數十年到處亂碰,機會會增加。不久前高斯對我的兒子說他碰中兩次,我算了,他的二文發表相差二十三年(一九三七與一九六○)。



我還想到可能不對的第三點,有點「種族歧視」的味道。那是我奇怪地覺得與西方人相比,中國人老得比較慢。記得家母近八十時,老師艾智仁執著她的手,細看良久,自言自語地說:「怎麼可能呢?八十歲的老人,皮膚像西方少女的!」從相貌看,中國人老得比較慢,很多朋友認同。壽命不比人家長應該因為生活比人家苦吧。問題是,論相貌,中國人老得比較慢,大家看不到的腦子是否也退化得比較慢呢?若如是,神州少產思想大師恐怕是後天的不良影響了。我不懂生理。一位外甥是細胞專家,他十二月來時要求教一下。



回顧平生,好奇心從兩歲起到今天不變,但思考推理的能力要到近三十歲才開始發神經。之後四十多年,這能力沒有變,只是思想愈來愈肯定,記憶卻愈來愈模糊。四十多年,我踏中的有趣題材不少。有趣不一定重要,但機緣巧合,最重要的兩個題材剛好是開頭的《佃農理論》與結尾的《中國的經濟制度》。可見重要創意相隔的年期長,全憑運氣,與生理扯不上什麼關係。



因為前有《佃農》後有《中國》,我跟花千樹的老編商量後,決定以這兩本精裝的書組合,放在一個精美的布面套盒之內,附加有關的幾篇文章的小冊子,再附送一件紀念品。套盒與附送的總成本約一百港元,整套照書價二百加二十出售(花千樹沒有那麼闊佬,紀念品由我太太出錢)。五百套,取名《從〈佃農〉到〈中國〉——張五常試劍封刀集》。「試劍封刀」是葉海旋想出來的,十分瀟灑,妙絕!



是日暮黃昏的玩意。世界大亂,沒有什麼可以笑得出來。悶極無聊,我賭讀者猜不出附送的紀念品是什麼。送的不論,要多買一份紀念品加港元五十,除包裝費用後,剩餘價值低於零。

這裡刻意不說紀念品是什麼(過後會說),不是要賣關子,而是想知道顧客不知是什麼的需求情況與知道是什麼有何分別。不是說笑的。地球出現過刻意地不讓顧客知道購買的是什麼的市場。三十多年前一位學生要以此題寫論文,未果。後來我分析玉石市場有類同之處,但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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