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24, 2009

構思《新賣橘者言》

一九八四年經《信報》出版的《賣橘者言》是我平生最暢銷的書,重印或再版的次數算不出來了。同學們喜歡讀。幾年後四川的國內版刪除了好些文章,幾萬本一下子賣清光,是什麼原因不再印我懶得聽,也懶得管。據說四川之前國內曾經有手抄本,也據說曾經被選為若干本影響力最大的書之一。

當年的《賣橘者言》今天有著它自己的生命,作者再管不著了。彷彿長大了的孩子離家而去,為父的怎可以管呢?該書的名字取自明人劉伯溫的〈賣柑者言〉,改一個字。劉前輩沒有真的賣過柑;我卻真的賣過橘。〈賣橘者言〉是書中一篇文章的名目,選出來作為書名。雖然書中的文章一般可讀,但二十五年後的今天回顧,讀者最喜愛的還是那篇〈賣橘者言〉。有點新鮮感吧:一位大教授帶著一群學生在香港街頭賣橘,有證有據地推翻了經濟學傳統的大名鼎鼎的價格分歧理論。你說過癮不過癮?

〈賣橘〉一文對同學們的感染力使我意識到經濟學應該那樣處理才對,而這些年我也往往朝著這方向動筆。然而,有不少其它較為迫切的話題——例如關於中國的經改——〈賣橘者言〉那類作品就少寫了。有時為了一舒胸懷,我喜歡寫些與經濟扯不上關際的散文。今天回顧,在專欄這玩意上我下的棋子是走錯了一著的。

不久前,替我管理博客的同學(下稱博管)被邀請到四川一個名叫自貢的地方講話,講我寫的《中國的經濟制度》。事後告訴我,自貢很多青年學習我的經濟學,因為認為可以用。聽來有點誇張,但博管跟著在網上發表她的自貢之行後,其它地方的讀者的一般回應也說在學張五常的經濟學,又是因為認為可以用。

這就帶來一些重要的問題。學經濟不是為了可以應用嗎?不是有數之不盡的書的名目說是「實用」或「應用」的經濟學嗎?為什麼博管的自貢行惹來的迴響,只是區區在下的經濟學可以用,沒有提及其它?我自己當年學經濟當然希望可以用,而跟著老老實實地用個不停。但我只管用自己學得然後改進了的,沒有考慮他家的可不可以用。本是同根生,怎麼會在應用的實踐上我走的路跟行家們走的有那麼大的分離呢?

為這些問題我想了幾天,得到的解釋是大家在科學方法上有分歧。有兩方面。

第一方面,行內眾君子寫的「實用」或「應用」經濟學,一般是以理論分析為起點,然後引用真實世界的例子作示範。我是倒轉過來,先以一個自己認為是有趣的真實世界現象為起點,然後用經濟學的理論分析。看似相同,這二者其實有大差別。前者是求對,後者是求錯。換言之,前者是先搞好了理論,然後找實例支持。這是求對。後者呢?先見到一個需要解釋的真實現象,然後以理論作解釋,在思考的過程中作者無可避免地要找反證的實例。這是求錯。找不到反證的實例,理論就算是被認可(confirmed)了。理論永遠不可以被事實證實(cannotbeprovedbyfacts),只可以被認可(canbeconfirmedbyfacts)。找不到事實推翻就是認可,這是科學方法的一個重點,我在《科學說需求》的第一章——〈科學的方法〉——有詳盡的解釋。我要讀到博管同學的自貢行帶來的迴響,才察覺到「求對」的科學沒有多大實際用場。不是完全沒有,而是有了理論之後才把實例塞進去,這樣處理的工具同學們很難學得怎樣用。不客氣地說,寫「實用」或「應用」經濟學的君子們,大多數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用。先搞理論然後找實例支持算不上是用理論作解釋。

第二方面,也關於科學方法,是看不到則驗不著。我喜歡用簡單的經濟理論:一條需求定律,把局限的轉變化為價格或代價的轉變。只此而已。當然,能達到得心應手的境界需要花長時日。這裡不細說。要說的,是任何科學推出來的假說——甲的出現會導致乙的出現——甲與乙一定要可以觀察到的才可以驗證。說什麼動機,什麼恐嚇、卸責、偷懶、勒索、博弈遊戲、機會主義,等等,一般不是實物,無從觀察,所以無從以這些術語連篇的理論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來。不是說這些理論沒有道理,或不可信,但基於無從觀察的術語或概念發展出來的理論是在說故事,沒有科學的解釋力。

是的,在經濟科學的範疇內,我連行內盛行的「效用」(utility,我喜歡翻為「功用」)也不用。這個邊沁發明的概念,看不到,真實世界不存在,可以不用當然不要用了。專家們無疑可以加進方程式把「功用」分析弄得出神入化,但轉到真實世界他們失誤頻頻,很尷尬的。另一方面,科學的起點總要有些不是實物的概念或假設為起點。多個香爐多隻鬼,經過多年的不斷嘗試,我不能不接受的看不到的概念只是「需求量」(quantitydemanded),沒有其它。拿著自己熟習的需求定律(其中「價」的轉變是真有其物,但「需求量」是經濟學者想出來的概念,非實物也),集中於局限轉變來解釋世事。原則上局限轉變是可以觀察到的。往往不容易,有時很困難,但原則上可以觀察到。

不久前發生了一件有點尷尬的事。倡導新制度經濟學的科斯學會(RonaldCoaseInstitute)的年會今年在廈門舉行,邀請我講話。我回信說:「我對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非常失望,你們的會員可以接受嚴厲的批評嗎?」對方的回信簡而明:「我們樂意聽到批評。」我於是給他們一個講題:WeCannotTestWhatWeCannotSee:TheDisastrousStateofNewInstitutionalEconomics。翻過來是:「看不到則驗不著:新制度經濟學的災難性發展。」這是針對滿是看不到實物的術語的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了。

想不到,老人家科斯聽到我建議的上述講題時,嚇了一下,幾番叫他的助手來信,希望我能對新制度經濟學客氣一點。老人家恐怕我歷來開門見山的品性,會開罪一些搞新制度經濟的、巴賽爾曾經戲說是寫術語字典的高人。其實任何場合邀請我講學術,我不會想到真理之外的事。在同一天的早上,為廈門大學的同學們講話,我建議的講題是「再談經濟學的窮途末路」。自己老了,還可以指導同學的日子無多,不容許我在真理上左顧右忌,討價還價。

上述的事故的發展,使我對一九八四年二月十日在《信報》發表的〈賣橘者言〉重視起來。此文從親歷其境的現象觀察起筆,然後帶到有關的經濟理論去。我很有點後悔二十多年來沒有多寫這類文章──雖然寫過不少。我於是想到編一本《新賣橘者言》,選出大約六十篇從觀察現象開始然後引進理論或假說作解釋的文章。這樣的結集應該對用得著的經濟學有興趣的同學們有助。

一九八四初版的《賣橘者言》那本結集,今天還在發行的有五十四篇文章。不是說該結集中的〈讀書的方法〉、〈發明專利〉等文章不可讀,而是與〈賣橘者言〉那篇性質類同的我只能在該舊結集選出七篇有足夠實力。其餘的要保留在舊結集中。換言之,構思一本《新賣橘者言》,我要找五十多篇性質類同的文章加進去。不容易,花了幾天大略地翻閱了二十多年來的文章,認為有機會可以湊夠。

為恐湊不夠有足夠實力的,我希望在一兩個月內多寫幾篇。怎樣想就怎樣動筆,幾天前發表的〈打假貨是蠢行為嗎?〉是一例,可以收進《新賣橘者言》。這也好讓同學們知道,地球上的有趣現象多得很,只要能放開自己的好奇心,沒有成見,可取的題材俯拾即是。需要的理論根底,懂得選讀物兩年的苦學足夠。其實只細讀我寫的三卷本的《經濟解釋》足夠,但我打算明年把這套書進行全面大修。需要長時日,近於永遠不夠的時日,是不斷地在街頭巷尾或真實世界觀察,不斷地嘗試以學得的理論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

構思《新賣橘者言》的目的,是希望可以訓練同學們的觀察力,訓練同學們的想像力,訓練同學們把簡單的經濟理論與概念來解釋表面看是複雜無比的世界。只要同學們能用心嘗試,客觀得像火星人看地球,他們會體會到經濟學是有趣非凡的學問。


五常按:《貨幣戰略論——從價格理論看中國經濟》十二月出版。此書收錄張教授跟進中國貨幣發展二十五年的九十四篇文章,組合有序,用價格理論打開貨幣分析的新通道。精裝巨冊,書厚逾五百六十頁,定價港幣一百五十。張教授簽名本香港加郵費港幣四十,海外空郵加一百六十,接洽花千樹出版社,電話:27291208,傳真:27297162,電郵:arcadia@netvigato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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