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5, 2010

思想要有憩息的空間

最近為了一件瑣事衡量了好一陣,也跟葉海旋研究過一下。事情是這樣的。整理自己的文章,細心地挑選性質類同而又比較可讀的,分書結集出版。問題是一些結集太厚,有讀者投訴說不好翻。每本減少文章篇數是個辦法,但不少讀者反對多減。字體改小了還是太厚。海旋和我於是想到,每篇文章之間好些時有一頁空白,應否把這些白頁取消呢?取消白頁大約可減百分之十二的厚度,怎麼辦?考慮了良久,我們決定讓白頁保留。

讀者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一本文字橫排的書,從右翻開,順眼看是右望,文章於是應從單數頁起筆。該文的最後一頁可能是單數也可能是雙數。如果一篇文章以單數頁收筆,再起新篇又用單數頁,那麼文章之間的雙數那頁會是空白的。原則上我們可以取消那頁,讓跟著的新篇以雙數頁起筆,整本書的厚度就會減少。然而,可以獨立的新篇如果從雙數頁起筆,翻開時讀者要向左看,是回頭看,不會像翻開時向右看那麼自然。另一方面,我認為如果一篇文章以單數頁收筆,翻下去的雙數頁是白頁,可以讓讀者憩息一下,等一等,或停一陣,才向跟著的單數頁新篇讀下去。我曾經有些書是不留白頁的,但今天搞的是比較認真,也比較隆重了。

寫文章或讀文章總要在這裡那裡停一下,雖然有小停與大停之分。一句之內,寫手與讀者要懂得怎樣把這句讀斷。這是小停。用逗號是較大的小停,分號是再多停一點。一句的大停用句號,跟著是分段,分節,然後分章或分篇、分組、分書。如果沒有這些或小或大的停頓安排,文章不易讀,思想不流暢。

上文提到的白頁,可留可不留,而容許這些白頁存在,可以看為在分章或分篇之間加重了憩息的時刻。讀者可能要不停地讀下去,但留出空白是作者希望甚至強迫讀者停一下。作出留白的決定,因為我的每篇文章往往是另一個題材,讀者要停一下,然後從容地從書的右邊順眼再讀。後者是說文字橫排的書,直排的是反過來了。

這就帶來本文要說的話題:思想也要這裡那裡停一下,要有憩息的空間。思想是腦子的運動。然而,這裡有一個有理說不清的困難。以體育運動為例,如果我們問一個體育教練,或任何一個有小成的運動員,關於怎樣訓練,怎樣休息、保養等事宜,他們會提供答案,而這些答案會是很一致的。但當我們轉到腦子的思想運動那方面,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容易,而不同的專家提供的答案很不相同。

我是搞思想的,搞了半個世紀,但可不是怎樣訓練思想的專家。我只能憑自己的經驗說說憩息腦子的功效。

首先要說的,是自己的兒子當年進入大學後,顯得很緊張。我教他考試的前一晚不要讀書這個法門。當然,如果一個考生毫無準備,試前那個晚上是要溫習的了。但如果已經有強可應付的準備,考試的前一晚完全不溫習可有奇效。這是當年我和幾位成績好的同學達到的共識。備試的工作做過了,試前不讀,應考時會記得比較多,而思想的表達也比較靈活。可以這樣看吧:讀過的數據或內容,彷彿忘記了,坐下來面對試卷時,忘記了的會在腦子重現,而試前一晚不溫習這記憶的重現會明顯地上升。

當然,從學問進取的角度衡量,考試屬小兒科,成績好不好不重要。學問之道是先理解而後創作。二者皆不易,往往極難。決定的因素有好幾方面,一篇文章是無從處理的。這裡只談讓腦子憩息的重要性。單論憩息,我們要先管集中力夠不夠。思想缺乏集中力是不能搞學問的。一般而言,一個人的集中力愈強,腦子需要憩息的次數及時間愈多。

集中力是可以練回來的。我是個集中力很強的人,強得昔日的同事與今天的親友投訴我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原則上,一個問題猛攻不下,是要立刻憩息腦子的。不容易,所以有時我狂寫書法數十張宣紙,或造園林,或研究收藏,總之要找些足以令自己分心的玩意。這些「不務正業」的行為往往惹來非議,無聊之輩顯然不明白集中思考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為了避免集中力練到招之使來但驅之不去的困境,中年時我採用多個題材然後轉來轉去的方法,一時想想這個,一時想想那個。六十之後,我轉用頻頻憩息腦子的法門。這是說,考慮任何問題,每次感到有點沙石,不暢順,我會擱置,過一兩天再想收穫的或然率會上升。人老了,當年驅之不去的集中力是比較容易處理的。

讓腦子頻頻憩息的一個要點,是多在一個問題的四周徘徊,一時想想這方面,一時想想那方面,不到十拿九穩之境不會在一個答案上發揮。最明顯的例子是兩年多前我寫好了初稿的《中國的經濟制度》那篇長文。我是一九九七年發現了中國地區競爭的獨特性,知道是難得一遇的重要題材。要是當時我急進,找到圓滿答案的機會近於零。當時我在承包合約的演進想了一段日子,在合約結構取代產權這重要問題想了一段日子,層層地區結構想了一段日子,跟著是租與稅之別,分帳的方程式,劃一的分成率及馬歇爾的腳註等,到最後我體會到私有產權與市場的運作,在不同合約結構的安排下可以有很大的差別。從一九九七到二○○七是十個年頭,其中或長或短的憩息無數次。破案難度高,主要因為中國的經濟制度在人類歷史上沒有出現過。我差不多要到全部解通了才發現這個「秘密」。十年能解通算快,不頻頻用多而久的憩息可能永遠解不通。

曾經解釋過,為寫該文的初稿我三個星期沒有睡,足不出戶,每天安排多次小憩息。跟著是高斯多次催促最後的大修,我老是等,等了九個月才動工。今天不少同學等待著我那三卷本的《經濟解釋》的大修。此「修」也,如果能在今年動工,是等了八年。香港的蕭滿章,上海的陳克艱,還有其他的,都準備協助,而八年間我自己當然是想一陣,憩息一陣,如臨大敵也。

學問的追求無疑是苦事。腦子的運動非兒戲,受了傷稱為精神病!金錢的回報不足道,但有滿足感,久不久可以仰天大笑。學者之間有競爭,但不是所有學者。我是不參與思想競爭的。沒有這種需要。有趣而又困難的題材那麼多,取之無禁,想之不盡,是蘇子說的清風明月,自己獨享的天地是不難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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