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歲的張五常先生依然活躍,頻頻發言,闡述自己數十年來的觀察和思考。儘管他的贊同者和抨擊者,有極端對立之意,但爭議恰好說明他的存在。難以否認,張五常的確是少數幾個享有世界性聲譽的華人經濟學家之一。
如果落到作家手裡,張五常的經歷足可寫一本「章回小說」。他1935年生於香港,家境算得上中產,卻不幸遭逢日本侵華戰爭,香港淪陷,全家化整為零,往內地逃。一度,他背著3歲的妹妹「野外生存」,「廢田的零碎農植、山溪的小魚與蝦,原野的草蜢與不知名的小動物,生火烤煮後皆可吃。」妹妹曾被醫生診斷為「不可能活下去」,張五常硬把不可能變作可能,「妹妹今天還活著。」他說。
這段經歷,加之愛去田園沉思的習慣,讓張五常的經濟學思維始終貼牢現實。幾十年後赴美求學,嚴格的學術訓練仍磨不掉他的「野路子」,無論是專著抑或專欄,他都寫得活色生香,愛從生活中的細節談起,滿紙跳躍著花鳥魚蟲。可以說,近年來頗受普通讀者歡迎的經濟學隨筆,風氣由張五常打開。
同時,張五常也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他滿頭「爆炸式」的白髮,對經濟的看法、對現狀的剖析也頗具「爆炸」效應,常常一語激起千層浪。
「中國比西方更有彈性」
最近,中信出版社推出張五常新書《新賣橘者言》。有新自然有舊。1983年,他把為香港某報撰寫的專欄文章彙集成《賣橘者言》,引發轟動,內地流行的產權理論,幾乎都從他「隨性」揮就的文字中得到啟發。1982年,張五常接受經濟學大師科斯的建議,從美國回中國香港任教。科斯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啟動不久,是個大課題,張五常功力超凡,又是華人,應近距離觀察。因此,《賣橘者言》雖立足香港,卻著眼全國,他高度關注內地的一舉一動。
這關注持續了三十多年,從壯年到老年,未曾衰竭。《新賣橘者言》是這份關注的最新呈現。張五常還是那個「賣橘者」,對房價、戶籍制度、民工荒等均有自己的思考。
生活週刊:內地現行的房產模式是借鑑香港的,有學者認為這是房價飆升的重要原因。請問您持什麼看法?
張五常:凡是國家持有土地的所有權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同的是,香港公務員的收入與地價的高低正面聯繫著,所以多年以來香港政府傾向於高地價政策。多年前他們否認,我的一位港大同事作了詳盡的研究,有說服力地指出香港有高地價政策。目前內地某些熱點城市有這樣的傾向,但不嚴重。
生活週刊:您如何看待戶籍制度?
張五常:本來我對戶籍制度有反感,今天有了改觀。六七年前內地對當時的「非典」病毒控制得好,使我意識到戶籍制度有用。今天恐怖活動全球化,中國不能獨善其身,若如是,戶籍制度也會有助。中國的人口早就自由流動了,如果戶籍制度損害了私隱的需要,也可以改進。我認為戶籍制度有保留的理由。
生活週刊:您怎樣剖析當前的「民工荒」?是否與基礎設施建設大規模上馬有關?
張五常:這無疑有「擠出效應」,增加了「民工荒」的壓力。另一方面,年多前有數以千萬計的工業員工回鄉潮,今天好大一部分沒有回到工業區,或沒有回到昔日的工業區。天倫之樂是真樂。我的推斷,是今後中國的工業發展,不會像以前那樣集中在傳統的工業區,而是會擴散到鄉鎮去。國家大興土木地興建公路、高鐵等,也會鼓勵這擴散。
生活週刊:因金融風暴之故,近期國企主動兼併的行為較多,您如何評價這一現象?
張五常:西方的經驗,是凡有經濟災難,政府權力大增是後果。目前中國有這樣的傾向,是明顯的,但我認為不嚴重。雨過天晴後,情況會改變。從西方的經驗看,這看法近於天方夜譚,但中國比西方更有彈性。
「我坐上了中國發展的船」
張五常的文章好讀、耐讀,鄧麗君、鐵飯碗、宋徽宗等等皆可入文,讓原本枯燥的經濟學妙趣橫生。但也有人據此批評他「不懂數學」,遠離經濟學家的「本行」。即便欽佩張五常學問的,也對他沒有繼續在西方經濟學界發展耿耿於懷。2002年,美國著名新制度經濟學家諾斯公開說:「如果史提芬(張五常的英文名)不回港任職,早就拿得諾貝爾獎。」對此,張五常當然並不認同。
生活週刊:有人批評您文章裡不用數學方程式,不專業,您如何看?
張五常:有些人不懂數,但奇怪地知道方程式在說什麼。我沒有這本領。有些人懶得學數,但要學時學得快。我有這本領。有些人可以發明數學,我也有這本領。我不認為從事經濟解釋數學是重要的。我認為英文要寫得好非常困難,而清晰、優美、文氣如虹的文字,是上佳經濟學的傳統,斯密、凱恩斯、費雪、科斯等人都有這樣的本領。我在英文的寫作上下過苦功,上世紀七十年代得到史德拉等朋友稱讚,很不容易。中文是母語,雖然我要到近十年才認為自己的中文可以揮灑自如。沒有辦法,此長彼消,我今天的英文是退步了。
生活週刊:那您自認在學術領域的成就呢?
張五常:說到要在西方學術界打出名堂,中國人談何容易!如果讀我的《英語論文選》,你會發覺不少他家之說出自我的舊文,但沒有提到我。我的英語文章被提及的次數還可以,但如果我是老外,這次數會上升幾倍:這樣的運情,炎黃子孫在西方一般如是。
生活週刊:但至少您站穩腳跟了,所以有人認為,如果您留在美國,會獲得諾貝爾獎,有更多榮譽。
張五常:1983年起我轉用中文下筆,是為了對同胞的一點關心。是中國的青年重要呢,還是什麼獎重要呢?只有科斯一個同意我的看法。兩年前他對一位朋友說,當年催促史提芬回港任職,是他平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今天看,如果你說的「榮譽」重要,那我當年舍英取中的選擇是做對了。我是坐上了中國發展的船:這船沉沒我會沒頂,沒有誰會記得我;這船一帆風順再二十年,我寫下的不會被視作糞土。從來沒有刻意地爭取什麼身後聲名,歷來不重視,但今天看走勢如斯也。神州再起,炎黃子孫要沾一下光理所當然,我是買了上佳的座位票的。
「多而雜的合併,我可能破紀錄」
張五常還有一個鮮明特點:不論觀點受到怎樣的抨擊甚或責罵,只要他認定與學問無關、無助於增進智力者,很少回應。他總是獨來獨往,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做判斷,清晰、堅定。生活週刊記者試著問他對郎咸平的看法,他不動聲色地忽略。這或許和張五常的年紀有關——已入晚境,更多地想做自己的事情了。
生活週刊:您的思維方式屬於「天才型」,卻依然能在經濟學界立足。而現在很多學子,因思維較「野」,無法被教育體制認可,您有什麼建議嗎?
張五常:在神州大地,稱得上是「天才型」的學子無數。他們就是沒有機會,沒有我昔日的機遇,為此我大發牢騷多次了。
生活週刊:張軍教授在為您寫的《思想的衝擊》一文中提到,您飽受抨擊,特別網絡上對您的責罵很多,有的很刻薄。您怎樣面對?
張五常:張軍說的是個潮流,年輕人心有不甘是個原因,不平則鳴是個原因,互聯網是方便發洩的好去處。我就是要讓他們罵到夠,真理半步不讓,久而久之,他們有一部分終會看到真理。
生活週刊:如何評價新制度經濟學的現狀?
張五常:一團糟。搞這門學問的一個學會幾個月前在廈門開會,請我為主講,我以《看不到則驗不著——新制度經濟學的災難性發展》為題,把科斯嚇了一跳,多次叫我留個情面。後來他很滿意我講的。我指出以卸責、偷懶、恐嚇、勒索、隱瞞、博弈、機會主義等等概念,只有上帝知道是些什麼,無從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科學上皆廢物也。我刻意地講得搞笑,輕鬆一下,滿足了科斯的要求。
生活週刊:看您在《五常學經濟》中寫兒時的香港,很神往那種氛圍,您的朋友中有很多「奇人」,甚至容國團的「乒乓第一課」都是您教的。這幾十年來,香港有巨大的變化吧?
張五常:跟我童年時相比,香港今天人太多,海灘污染嚴重,不再美了。曾經是釣魚勝地,今天那裡的海水養不活魚。
生活週刊:未來的計劃是什麼?
張五常:七十四歲了,還有什麼「未來」可言呢?只希望能在餘下來的日子整理好自己的作品,不僅多,而且雜。說到多而雜的合併,我可能破了什麼紀錄。餘下來的日子可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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