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13, 2010

《經濟解釋》的神州版序

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Alfred Marshall, Principles of Economics)初版於一八九○,前後共八版,最後那版是一九二○。這裡說的「版」是指edition,內容動過,不是印刷的次數。研究馬氏思想的學者喜歡跟蹤每版之別,要知道改了些什麼,分析一下為什麼馬大師要那樣改。



我的《經濟解釋》分三捲出版:卷一《科學說需求》(初版二○○一年五月);卷二《供應的行為》(初版二○○二年三月);卷三《制度的選擇》(初版二○○二年十一月)。跟著的「版」其實是「刷」,因為沒有修改過。換言之,從馬歇爾的傳統看,我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在此之前只有一版。



這次修訂的「神州版」是第二版了。前後相隔近十年,要修改或改進或補充的地方不少。十年人事幾翻新,我對經濟解釋的體會有了長進,尤其是對經濟制度的體會,深入了不少。神州版的修訂是大興土木,卷一修改得比較少,卷二比較多,而卷三會是更多的。考慮了長時日才作出這樣的計劃與策略,但寫此「神州版序」時還沒有動工。我要先寫這個「序」,讓自己的思維有個好開端,才逐句逐段逐頁逐節逐章逐卷「修」下去。



提到馬歇爾的巨著,因為那是一個世紀前的經濟學,是英國傳統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是我崇尚的基礎。我的《經濟解釋》從這基礎變化出來,改了很多,近於面目全非,但還是一脈相承的。當然認為是改進了。這是個人之見,行內的朋友可能不這樣看。同學們要找機會拜讀馬歇爾的原著,跟我這神州版的《經濟解釋》比較一下,判斷一下我選走的路是否像我那樣想,到今天還是那條路。



陳克艱曾經說,我的經濟學很正統,但今天不是主流了。他說的應該對,但為什麼會出現這情況呢?人家怎樣發展他們的思想是人家的事,難道馬歇爾的基礎可以發展出近於互不相干的不同學派嗎?還是四十年來經濟學的後起之秀沒有讀馬歇爾?



自己值得安慰的,是在經濟現象的推測上我比克艱兄說的主流准很多!不止此也,我對現象或行為的解釋從來不管什麼微觀宏觀,不管什麼貨幣不貨幣,展示的變化與能耐跟分門別類的有大人與小孩之別(一笑)。這是從斯密與馬歇爾的傳統信道走出來的學問玩意了。



推測(prediction)與解釋(explanation)有事前事後之分,科學上是同一回事。推測(或推斷)要有可以觀察到的驗證條件(test conditions),要有約束行為的理論,驗證條件有變則作別論。預測(forecast)是另一回事,我不懂。同學們學會了經濟解釋,不用再學也懂得經濟推斷。



一九六九年起我決定走自己的路,少讀甚至不讀他家之作,喜歡獨自思考。但一九六九之前我是個好學生,對傳統的學得用心,深受師友的影響。古典經濟學我重視斯密、李嘉圖、密爾;新古典重視馬歇爾、魯賓遜夫人、費雪。六十年代影響我的師友主要是八個,一律重視馬氏的傳統。母校洛杉磯加大主要影響我的有四個:Armen A. Alchian(阿爾欽)、Robert E. Baldwin(鮑特文)、Karl Brunner(布魯納)、Jack Hirshleifer(赫舒拉發)。芝加哥大學主要影響我的也有四個,其實到芝大之前就受到他們的影響。他們是R. H. Coase(科斯)、Aaron Director(戴維德)、Milton Friedman(弗裡德曼)、George J. Stigler(施蒂格勒)。從求學際遇那方面看,我算是個天之驕子吧。



上述八位不僅重視斯密與馬歇爾,也重視經濟解釋。事實上,從這本書開頭引用的馬歇爾的一段話看,馬氏是個重視解釋的人。重視,但他自己很少做解釋工作。不僅少做,馬氏時代的偉大的英國經濟學傳統,對真實世界的考查很馬虎。不知何解,但基本上他們沒有足夠的數據作假說驗證。



上世紀三十年代,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的Arnold Plant執著於真實世界的調查。此君影響了他的學生科斯。我自己對真實世界調查的執著,可不是受到科斯的影響——認識他時我已經寫好了《佃農理論》——而是來自老師阿爾欽的教誨。指導我寫《佃農》時,在事實資料的引用上阿師沒有放我一馬,理由是他認為我是可造之材,要苛求!



一九六七到了芝大,那裡的圖書館是我用過最好的,而任何書籍找不到,他們會很快地替我從其他圖書館借來。我於是在芝大的圖書館玩了幾個月腳註追蹤遊戲,尤其是英國經濟大師A. C. Pigou(庇古)的論著。這遊戲是見到某書的腳註說某事實來自何方,就追溯何方,何方說是來自那裡,就追溯那裡。得到的結果,是書中所說的所謂事實,大部分沒有依憑,有些書引用的全部是假。我因而得到這樣的觀點:最愚蠢的學者,是那些試圖解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的君子們。我自己因而不相信一般的書,選擇某些認為可信的作者,更相信的是自己的觀察,到街頭巷尾跑的習慣開始了。



一九六九年的暑期回港度假,開始跑工廠(主要是調查件工),跑法庭跑屋頂(主要是調查香港的租金管制)。這經驗不僅使我對真實的世界有了直接的認識,而更重要是察覺到自己苦功學得的經濟理論,大部分不管用。數之不盡的真實現象找不到解釋。怎麼可能呢?當時行內的朋友一致認為我的價格理論有獨到之處,曾經在芝大的研究院教過價格理論,怎可以連一些日常生活的所見所聞也找不到解釋?自然科學不可能有這樣的尷尬。



當時得到的結論有兩個選擇。其一是放棄經濟學,另謀高就;其二是把學得的理論大事修改,而這修改必須有真實世界現象的支持。在街頭巷尾跑的收穫甚豐,理論與概念逐步改進,只幾年對解釋有奇效。一九六九暑期之前我對當時的傳統理論學得差不多,要發展自己的思想,繼續街頭巷尾的玩意心安理得。



今天,我對經濟理論的解釋力再沒有懷疑。世界複雜,我把經濟理論簡化到只剩需求定律。另一方面,概念要掌握得變化多而深入,因為那些所謂概念,其實是由人類行為的規律主宰的。至於那些分門別類的微觀、宏觀、貨幣理論等,原則一樣——都是人類在侷限下的選擇行為的學問。微不足道的街頭巷尾所見,擴大後可能是重要的宏觀現象。真實世界的現象要知很多,因為理論的簡化與概念的掌握,要不斷地以不同的現象印證才可以學得怎樣用。



說過了,經濟學的實驗室是真實的世界,很麻煩,這種觀察為時甚久,年逾古稀我還在繼續。但我認為,這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可以減少後學的二、三十年的時間。應該可以:我走了很多冤枉路,浪費了很多時間,左淘汰右淘汰,才獲得剩下來的今天自己認為是可靠可用的理論及概念。



任何學問都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走。經濟解釋也如是。有行家認為我的解釋不是解釋,倒過來,我也認為一些行家的解釋不是解釋。要選走我的路,還是他家的路,又或者要創立自己的,同學們要自己考慮了。



同學們不要單學我的。在起初的階段他家之說要跟進,但要快,彷彿落雨收柴。要記著,經濟學的主要用場是解釋世事,而世事的實情調查是很花時間的工作,往往要用上九牛二虎之力,有時我逼著要染指一些生意。另一方面,如果同學沉迷於某些原理或技術上的發展,驚覺到不管用時,可能已經老了。經濟解釋的困難不僅是世事不容易拿得準,大部分的所謂理論是廢物。



三卷本的《經濟解釋》集中在我個人認為大有用場的理論及概念,也花了好些筆墨解釋一些行內普及的理論及概念為什麼給我淘汰了。是一個老人家走過的路,同學們讀《經濟解釋》是跟著老人家走一趟。是一條走得通的路,通道是也,但不是唯一的。這是科學的本質吧。



張五常       

二○一○年三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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