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相瞞,我曾經是釣魚高手。先父在生時沒有其它嗜好,只是喜歡釣魚;有好些年,夏季每天黃昏,他都僱用小艇,在西灣河附近的海上垂釣。母親為防意外事發生,不想他單人獨往,於是我們做兒女的便輪流陪著父親上艇釣魚去也。如此一來,頗像「功夫出少林」,我們一家大小都懂得釣魚之道。
釣魚實在很有引人入勝之處。在海中釣得的鮮魚,幾乎再差的品種也美味可口,這美味於我們,亦精神上的獎品也。得獎的人當然要靠一點技巧,但其特別吸引人之處是:釣者事先不知道海中究竟有沒有魚,下釣時腦中充滿幻想、期望,與生命的意義不謀而合。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有深刻的哲理,他以此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眾望所歸也。
港島一帶的海灣,今天污染頻頻,廢物滿灘,但從前卻非如此,是釣魚的勝地。據老一輩的有釣魚經驗的人說,遠在抗日戰爭之前,香港的鮮魚釣之不盡也。我在五十年代初期才開始垂釣的。那時先後在灣仔書院、皇仁書院就讀,逃學去釣魚,同學不肯作伴,就單人匹馬,跑到柴灣獨釣。那時的柴灣,半山上是墳場所在,四顧無人,難得看見什麼屋子。我獨自坐在山下灣旁的一塊巨石上,把魚絲遠遠地拋到海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拋,差不多每次都沒有魚上釣,但每次心中都有新的希望。我今天想,自己「百折不撓」的個性,可能是從柴灣的海旁訓練出來的。
五十年代初期,香港可釣的魚還是多的是。說昔日的香港是世界最佳的釣魚勝地,絕不誇張。這有兩個原因。其一,香港的鮮魚美味可口。其二,香港的魚品種繁多,且色彩奪目。與其它釣魚高手一樣,我在釣技的「巔峰期」時,只要有魚一碰釣餌,就知道是哪一種魚了。
釣魚是有「地頭」的——這與魚的習性有關。海雖大,但魚「聚腳」的地方就只有一些零星散佈的「魚竇」,而不同的魚,聚於不同的「地」區,釣者要有不同的釣法才有收穫。因此,大海雖然公有,但屢有「斬獲」的垂釣,就只是一小撮人的「專利權」,外行者可羨慕而不可問津也。
五十年代中期,筲箕灣、西灣河一帶有四個釣魚高手,一時傳為佳話。持有亞公巖的釣魚「專利權」者,是一個別號「冇辮」的人。在銅利棧(今南安坊)附近,黑鬼泉獨領風騷。在西灣河的海旁,劉唐則予取予攜,所向無敵也。
我呢,是當年太古船塢「二號牌」(區)海旁的「專利」持有者。那裡離岸約百呎之處,有幾百方呎的面積是黑魶群集之地。而黑魶吃餌時是斯文地把餌含吞,釣者只覺魚絲稍為加重,沒有其它的感覺。感到魚絲加重,立刻放絲六吋,過了幾秒鐘,慢慢地將絲上提,若覺重量增加,再向上用力把絲一提,斤多重的黑魶便如囊中物也。
因為海可以公「用」,釣者的秘訣是不能公開的。我獲得太古二號牌的黑魶之秘後,每逢初一十五左右,月黑風小時,就花兩塊錢雇小艇(每小時一元),到自己的二號牌魚「塘」收取黑魶去也。釣友見我那樣神乎其技,把我視作「天人」!
令我最難忘的一次「釣役」,是一九五六年的一個下午。我借了一隻僅可容一人的小艇,左手「搖」櫓,右手下釣。我當天用的是細如頭髮的三磅絲,在西灣河的岸邊,水深五呎之處釣泥,殊不知一尾巨大的黃魶突然上釣,像潛水艇那樣「航行」。經驗告訴我,魚絲毫無顫抖的移動,巨魚也。但我的魚絲只有三磅力,令我既喜且驚。
我右手立刻把魚絲盡放,左手發狂地搖櫓,追魚去也。經過兩個多小時後,十三斤重的黃魶終於被我弄到水面來,我一手抓著魚尾,提到艇上,一時間不相信那是真實的事。第二天,我的左手,動也不能動了。
後來遠渡重洋,乘輪千里凌波去了。一九八二年返港任職後不久,某天下午,到鯉魚門一行,見到一家賣魚絲、魚餌的小舖子,內裡有幾個十多歲的少年顧客,三十年往事,注到心頭,我不期然站著,看個究竟。
坐在小凳上賣魚餌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他望著前頭,自言自語地對那幾個少年顧客說:「你們見人家釣魚,就不自量力去釣……有沒有聽過,當年筲箕灣那一帶,有四大『魚王』。一個是『冇辮』,一個是黑鬼泉,一個是劉唐……」我見那老人不再說下去,就忍不住問道:「阿伯,那第四個是誰呀?」他不經意地應道:「那是高佬常。」然後他的目光轉到我的臉上,停了一陣,大聲叫道:「啊,你就是高佬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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