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與陶行知(後者一度改為「知行」)在「知易行難」及「知難行易」這兩個不同的觀點上有過爭議。我作學生時讀到他們的言論,覺得雙方都是低手。很顯然,做不同的事,會有不同的知、行的相對困難。
中國的經濟改革要怎樣做——怎樣實行,其理論起初想來甚難,但這理論其後越來越清楚,到了一九八八年,就變得很明確、很肯定,而中國的執政者與我個人之見大體上都是一致的。(相比起來,除了捷克外,今天的東歐與瓦解後的蘇聯還是一塌糊塗,令人尷尬。昔日的戈老與今天的葉利欽的經濟體會,與中國的鄧老與趙老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
在理論上,中國的產權改革只有五個重點:
(一)在重要的非人力資源的資產上,不放棄國家的所有權。這會「維護」社會主義的一個老生常談的概念,而且避去了根深蒂固的教條上的紛爭。
(二)在國有的資源上,推行徹底的承包制,以之作為大舉私產化的重要基礎。(不要忘記,私產不需要私人的所有權。)
(三)在難以獨佔的企業上,推行明確的股份制(我曾兩次建議,企業成員分股可按照美國棒球大決賽的分股辦法)。
(四)取消所有價格管制及外匯管制——這些管制一日存在,私產的收入權就受到左右,有所不足也。
(五)推行簡單而又明確的稅務制度——抽稅影響收入權,而可抽則抽、可加則加的稅制,在一塌糊塗中幹部大可上下其手。
要促成上述的五點,法治的改進不言自明,這裡毋庸細述。餘下來的只有另一個重點,那就是,銀行制度(包括金融與貨幣)——可追溯到文革及更早的銀行制度——要連根拔起地改革。否則產權的制度已改,銀行制度還是依然故我,豈不是大幅度地脫了節嗎?更何況,國營的銀行,大可以通脹來間接抽稅。
以上所說的,是一套從共產制度改為私產制度的理論,分明是可行的,但又因為重要資產(尤其是土地)的所有權並非私有,所以在一項重要的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原則(或思想)上還可以堅持,政府就有所交代。魚與熊掌,可以兼得也。
無論是國家民生的改進,或是保持社會主義的形象,如上的理論建議都可算是甲級的配套。在我研究中國經改之初,這配套理論,知之極難。我想不到哪一位曾獲諾貝爾獎的經濟學者,可以在一個月之內想得出來。我在一九八一至一九八八這七年中,細心地觀摩中國的改革演變,日以繼夜地思考,偷師學藝,才領悟到這個配套理論,拍案叫絕之餘,不禁欣然自得。
八八年九月,我陪同本世紀最有名望的經濟學大師佛利民去北京見趙紫陽,從上海到南京(之後飛北京)途中,向佛老細說這配套理論,他傾聽時不斷地發問,我對答如流,他在有點懷疑中也開始同意我對中國的樂觀是有根據的。後來他在北京見到趙紫陽,見到趙公對中國的問題瞭如指掌,而其理論基礎與我的配套理論如出一轍,就對趙公推崇備至。其後佛老認為在整個談話中,趙公只說過一句他不同意的話,而那句話是人在江湖不能不說的。
回美後,佛老在給朋友的「聖誕問好」的長信中,以百分之八十的篇幅說及中國之行。說到趙紫陽,佛老坦言自己五十年來周遊列國所遇到過的元首中,他最為優秀(很可惜,那次我們沒有要求一見鄧小平)。佛老認為趙公的誠懇與善意在元首中難得一見,而更難得的是趙公思維清晰,目的明確,論事客觀。不過,佛氏似乎沒有想到,像趙公那樣的人根本不是政客,怎可以在政壇上「適者生存」呢?
當時周安橋和我在場,聚精會神地聽著趙、佛二老的對話。周老弟後來說,他一聽就知道是高手過招,所以細聽之後學到了不少。我當時的感受卻有點不同。我想,佛氏的辭鋒舉世知名,經濟思維快如閃電,趙公怎能與他打個平手?(佛、趙的對話,可見於本書第四部分。)在敬佩之餘,我意識到趙公不是政治人材,不免替他擔心。
上文所說的配套理論可行,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推行中會有一個無可避免的困難:既得益的權力分子,有好些人會受損,因而反對。這是將改革理論付諸實踐時的一個無可避免的困難。對社會整體大吉大利的改革,不一定對每個人都有利,而以「共」改「私」的過程中,這「整體」與「個人」的利害衝突是無可避免的。
這衝突的存在與解決辦法,是關於另一套理論了。很不幸,這理論是知易行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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