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對工作有恐懼感。奇怪的是,我不算是一個「貪懶」的人,或是對工作沒有興趣的。事實上,我從早到晚都在工作,因為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於是身不由己,見一步、行一步地工作下去。說起來,我沒有好好地、真正地過幾天什麼事也不做的休假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
那為什麼我對工作會感到恐懼呢?答案是:我恐懼的不是日常的例行公事,也不是那些在三幾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而是那些要花相當日子才可以略有成就的。我有一個怪脾性:對任何工作事項,一開始之後不到結尾不能停下來,不會半途而廢。問題是,困難程度比較大而又需要長時日干的,在工作過程中苦不堪言,事前未敢言勝,先擔心敗,有了顧慮,於是變得裹足不前,就轉向其它零碎的工作入手了。至於一發難收的艱巨工程,到了中途進既不易,退也不願;硬著頭皮幹下去的滋味,實在不好過,而我有很多次這樣的經驗。
不久前,某次講話後記者訪問,其中有一位問及,四年多前我在《香港經濟日報》發表《經濟解釋》,離「終」篇尚遠時就因六四事件與母親的病而停筆的,為什麼到今天我還不繼續寫下去?這是非常尷尬的問題,因為四年來,有不少讀者曾經這樣問及。
我明白他們的意思。《經濟解釋》我寫來得心應手,算是得意之作。那時候打算寫的是一本非經濟學課本的書,沒有初級、中級、高級之分,與經濟有關的事,只要自己認為是重要的,就不管深淺地細說端詳。我當時「自大」地想,在經濟學上,史密斯(AdamSmith)有他的巨著,李嘉圖(DavidRicardo)、米爾(J.S.Mill)、馬歇爾(AlfredMarshall)等古人也有他們的經濟學巨著,那我又何妨試行復古,寫一本自己的「巨著」來過癮一下!
我當時估計,完成該作需時兩年。兩年痛苦日子,無可避免,但既然開了頭,就不管痛苦這回事了。其後不半途而廢,今天要我繼續,我不能不重新考慮必將遇到的苦處,恐懼之情倏然而生,不敢再「搏」下去了。
七十年代初期,我認為有關價格管制的論點荒謬。我於是苦思兩年才下筆寫自己的《價格管制理論》,寫了一年,易稿十六次,筋疲力盡。夏理必艭飽_HarryJohnson︶當時看了我的最後一稿,來信說:「你的文章很重要,但外人不易明白,你還是多寫一次吧。」我同意他的建議,但實在沒有魄力再寫一次!
後來該文發表了,大多數的專家讀者不明白,於是反應冷淡。那是我寫過的學術文章之中,自己認為是最重要但卻被同行引用得最少的。要是當時我依照莊遜的意見,再多寫一稿,其命運也許會大為不同,然而當時我的確對「多寫一稿」的苦處有恐懼感,就讓表達上有問題的文稿刊登出來了。
一九八二年,為了祝賀高斯(R.H.Coase)的榮休,我完成了《公司的合約本質》。該文的內容我斷斷續續想了十四年,但老是不敢動筆,是因為對下筆期間的苦不堪言懷有恐懼感。但高斯要退休了,我不能不下筆。後來該文只一個多月就寫好了,不過在那個多月中我聽不知「音」,食不知味,於今想來猶有餘悸!
是的,在我來說,要有成就是可以的,但我不能不付出一個非天才的代價。這代價是要歷久地全神貫注,晝夜不分地追尋,於是變得像傻佬一名,連自己兒女的起居飲食也顧不了。
我自知有這樣的缺點,所以在大興土木之前就先要有一點心理準備。在這準備中我不免意識到大難之將至,恐懼感隨之而來;若再多加考慮,就真的不敢問津矣。
說有什麼龐然大計,但又裹足不前,是會招來非議的。我同情受到這種非議的朋友,但朋友們卻很少在我那「得個講字」的尷尬表現上多加批評,算是奇跡了。可能是因為他們見我「說得到,做得到」,雖然有時「講而不做」,但從來沒有「講一套,做(另)一套」,就放我一馬。
二十五年前,高斯對我說要為他研究了三十年的「馬歇爾」動筆,又要為自己研究了十多年的美國野生大水牛動筆;但到了今天,八十三歲了,他還是沒有在這些題材上寫過文章。他是我朋友中對學術工作最熱衷的人,孤注一擲地作了一輩子的研究工作,但還是對自己認為研究有素的題材不肯下筆。
我倒認為,高斯不是不肯下筆,而是不敢也。他似乎像我一樣,預測到「未來工作」之苦,因此望而生畏。
世界上有三種人。一種是天才,是那些看來不大費勁就會有大成就的人;另一種是庸才,是那些怎樣起勁地干也沒有什麼苗頭,於是心安理得的;我認為自己是屬於二者之間的第三種,是最痛苦的那一種人。
羅曼羅蘭說:「人的生命本來就是痛苦的,尤其是在那些不甘於平庸的人看來,生命是無日無之的鬥爭。」
後記
寫此「後記」時,復出的《經濟解釋》在《蘋果日報》已刊登了四期了。奇怪,決定了動筆,恐懼之心就立刻消失了。從恐懼到安寧的轉變,只一夕之間。
我認為這種心態並不特殊,也不是自己發了神經,而是人之常情。作一個比喻吧。槍林彈雨的戰場,你要我跑進去我會嚇得半死,怕得要命。但一旦進了戰場,還有什麼可怕的?倒不如奮不顧身,殺他一個落花流水,過癮一下。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