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5, 1994

爭取第二生命

我熱愛生命,可惜在生理上,生命只有一次。誰說死後十八年又是另一條好漢?但創作的生命,卻可以有兩次。且聽我道來。

話說幾個月前,到科技大學作客座教授的葉孔嘉與太太到我家來作客,大家一見如故。葉老兄是我的前輩。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他在鄰近的蘭克公司做研究工作,但咫尺天涯,我沒遇見過他。當年,他的大名如雷貫耳,而我又拜讀過他與劉大中合著的關於中國經濟的書。

想不到,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裡,我們終於在香港會面了。葉兄的太太在香港學國畫,她的老師開師生畫展,我和西崎崇子去剪綵,剪後葉兄走到我的面前,自我介紹,我一聽大名就為之驚喜。當他提到我的恩師艾智仁是他的多年老友時,我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晚餐之約是很自然的了。

葉兄謙謙君子,也很健談。晚飯時他開始談的,是從我恩師艾老那裡聽到關於我學生時期的往事。這使我感到興奮,因為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作學生時有那麼多「典故」。艾師對學生一向是彈的多,讚的少。我要到博士論文臨近完工時,才聽到他說一句讚許的話:「我認為你是可造之材,所以對你的要求特別高!」僅此而已。想不到,他在我背後會把我捧到天上去,而且還把我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記得那麼多。他日有緣,我會在艾師面前笑談他在我背後說我的話。

葉老兄說罷他聽來有關我的學生時期往事,轉談他來港一年中所聽到的關於我的「近代史」。道聽途說,當然不可靠。而葉兄說的都是「好話」,沒有「壞話」,應該更加不可靠了。一向不滯於物的我,明知不可信,聽來還是感到飄飄然。難怪以隱逸知名的陶淵明,也要想入非非地寫下「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與周旋」。

餐後暢談良久,夜了,大家站起來,向門外那邊走去,葉老兄突然嚴肅地問:「今後你打算做什麼?為什麼不多以英語寫文章,想一下諾貝爾獎的事?」

我想了好一陣,回答道:「我開始老了,科學上的創新我應該無能為力,但好些我在以往想好但還沒有下筆的觀點,我希望能在六十五歲之前以文字表達出來。這以後呢?我打算在藝術上找尋我的第二生命。」

可能是史德拉(G.J.Stigler)給我惹來的「禍」!已故的史氏不僅是經濟理論高手,而且還是經濟思想史的專家。他曾經作過統計,在經濟學歷史上,沒有誰在五十五歲之後能有重要的創新之見。今天我已近耳順之年,即使上帝對我特別仁慈,也不可能還有奇跡。

是的,我少年時的過目不忘,早成陳跡;壯年時在科學上的思如泉湧,近幾年不知躲到哪裡去。在經濟科學上我還可以做出的貢獻,應該只是動筆寫下若干年前我想到了而還沒有寫下來的觀點。

然而藝術卻大為不同,可以到很老的年紀才有大成。例子真是不勝枚舉了。朱屺瞻到九十歲之後才在繪畫上得享盛名;今年一百零三歲了,還是「揮毫落紙如雲煙」。法國印象派的絕頂高手莫奈,八十歲以後的作品最值錢。張大千以晚年的潑墨而留名畫史。齊白石六十歲才開始全力以赴地繪畫;黃苗子也是到了六十歲才開始在書法上下苦功。孫過庭說:「右軍之書,末年多妙。」

我認為藝術的生命,可以活到很老,有兩個原因。其一是藝術不重視記憶力,更不重視邏輯推理;其二是藝術著重感情的表達,而人老了,感情會變得比較穩定,比較真誠,也比較溫暖。比起年青的人,老者的感情表達來得厚而純,好像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一陽指似的。

我於是認為在藝術的第二生命上,我可以在港大退休後向兩方面爭取。其一是從事彩色抽像攝影。六十年代初期,我始創抽像攝影,搞得很過癮。但那時搞的是黑白,今天彩色的科技比二十九年前進步,大可再嘗試也。其二是向書法那方面打主意。根據幾項統計,書法可以延年益壽,而右軍的「末年多妙」更吸引著我。三年前我就幸運地得到三位大師的指導,勤攻書法,可為退休的「玩意」打好基礎。

我認為人的生命,不是李白所說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而是很真實,很寶貴的。說來不幸,生理上的生命的確只可能有一次。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創作的生命卻可以有兩次,甚至更多的。

生命既然那樣寶貴,創作的第二生命,是非爭取不可的了。


後記

時光只解催人老!屈指一算,在書法藝術上我已經下了十年的功夫。三年前上海中國畫院封我為畫師,給我一點成就的界定。四年前見自己在書法上的用筆漸趨大成,很想嘗試一下水墨畫,但遍尋高人指導不獲,也就算了。

彩色的抽像攝影呢?什麼計算機、數碼等科技,今天淘汰了我所知的攝影。日漸黃昏,懶得再學新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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