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有很多種,我最討厭的是要「解畫」的那一種。
試想想,白紙一大張,上面黑色弧形一筆,下面紅點一個,其它空白一片——那是什麼呢?在台灣的一個畫廊裡,我的確見到這樣的一幅作品,是美國的一位現代畫大名家之作,市值三十萬港元。我問該畫的物主:「那是否代表上面烏雲一片,下面旭日初升?」
我以為那樣說,是說得相當得體的了,也表示自己是個懂畫之人。物主回應道:「可能不是吧。」天可憐見,花那麼多錢買一幅畫,買者竟然不知是什麼!
大黑筆一掃,大紅筆一按,IQ零蛋的也可以輕而易舉畫得出來。不同的是,這個IQ零蛋不是大名家,沒有誰會花一文錢去買他的畫。但若有了大名,畫IQ零蛋的畫聲價也大為不同了。你說不知所謂,就被認為是沒有見識,不懂畫,亦即不懂藝術。但假若你對該畫大讚特贊,拍案叫絕——雖然你根本不知其所謂——就會被認為是知音人,大有「愛才本是多才人」之風,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半個天才了。
這是藝術中的《皇帝的新衣》的故事。我是這故事中的那個天真孩子,哈哈大笑,說:「皇帝沒有穿褲子啊!」
說實話,有時我也收購一些自己喜歡的畫;在「評」畫上也略懂一二。然而對著某些怎樣看也看不懂的畫——那些非要畫家親自解釋不可的畫——我不由得哈哈大笑。你若因此而說我不懂畫,我就以「不懂」為榮。
若干年前,我在台北聽一個現代音樂會,節目中一開頭就來一首長曲,吱吱啞啞的,沒有旋律,也沒有音調,真的像白居易所說的「嘔啞嘲哳難為聽」。難聽得要睡也睡不著,聽了好一陣,我忍不住問身旁的朋友:「那算是什麼呀?」朋友把手上的說明書細讀後,答道:「據說是代表日出!」我說:「為什麼不是百鳥歸巢?」殊不知半小時後一曲告終,全場掌聲雷動,把我嚇了一跳。於是暗道:這些聽眾本領高強,都能「看」到皇帝的新衣。
許多年前——年青時——在外地某處跟一位寫新詩的朋友辯論。我說,個人不但不抗拒詩,而且很欣賞好的詩;但對某些怎樣也看不懂的、莫名其妙的新詩,難以接受,讀時總是格格不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由得哈哈大笑。姑且自創一首不知所謂的新詩如下:
不是巧手的潑墨,
也不是打翻了茶壺;
嶺上的風雲在頭上轉
點、點、點……
滴、滴、滴……
看吧!多麼美的迷濛啊
點滴
又點滴
點!
滴!
這當然是亂來過癮一下的,但讀者不能不同意,有些新詩確是如此令人「猜謎」的。你不明白嗎?那是因為你水平不夠,不能欣賞深不可測的詩。你同意不同意?那要看你是否懂詩的天才了。
是的,個人認為,藝術的主旨,是要觸動他人內心深處的「共鳴」之弦。欣賞的人在一看或一聽之下——或在多看多聽之下——會感到有一種和弦,把自己在感情上帶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個地方可能優美,可能激動,可能舒適,可能苦悶,可能令人大喜若狂,也可能令人泣不成聲。要達到這一點,藝術作品不應該既平庸不美,又晦澀難明。需要作者親自「解畫」才可以懂,才可以欣賞的藝術,非我所欲也。
或者你可以說,在感情上我是個簡單的人。對藝術的欣賞,我喜歡用單純的直覺與感受,走進作者的感情世界中。我不願意花大量的時間,去瞭解作者是一個怎樣的人,或去研究作者思想的來龍去脈。我認為欣賞藝術作品要從作品本身看。作品之外的其它什麼是無關宏旨的。這好比讀我經濟論文的人,只應從論文看,「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是扯不上關係的。
至於要「解畫」的藝術呢?好些時明白了作者的為人還不夠,再加上作者的親自解釋,我們還是不明其作品所「指」。在所謂新藝術中,這樣的作品多的是。不知所謂,但卻賣得好價錢,獲得掌聲,我認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上文所說的「皇帝的新衣」的現象:你不明白,沒有什麼感受,豈非給明白(看得懂、聽得懂)的人比下去了?那怎麼行啊?自己非冒充一下「知音」人不可。
其二,當一個藝術家有了大名——在歷史上「冇料到」或名不副實的大名家有的是,雖然其大名只能是短暫的——市場或多或少就出現了西方所說的「牛群天性」的現象。據說牛群要喝水,但不知水在哪裡時,一些牛向某方向跑去,其它的牛就以為某處有水可喝,一窩蜂地跟著跑去了。
(按:本文批評的不是「能量可視化」那種抽像藝術。好些沒有內容的藝術不用解釋,只求感情震撼,我很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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