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香港理工大學作研究生的同學,讀到我最近在《壹週刊》發表的關於學術研究的文章,說他和一些同學很想知道關於寫論文的事,陳辭懇切,希望我能在《壹週刊》作回應。既為人師表,這樣的要求我是不能推卻的。
先答該同學的一個問題:博士論文與碩士論文有什麼分別?嚴格來說,沒有分別。一篇好的碩士論文,勝於一篇平凡的博士論文;一篇博士劣作,碩士不如也。
因此,一位大學研究生,若有進取心,是不應該考慮寫碩士論文的。在美國,經濟學碩士是不用寫論文的。大致上,該碩士是個安慰獎。你攻讀博士讀了兩三年,校方認為你拿博士沒有希望,但又不好意思要你空手而去,就給你一個碩士。
在美國的名大學,如芝加哥大學,一位學生申請讀碩士,是不會被考慮的。這是因為他們認為申請者沒有進取心,孺子不可教也。同學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是校內的老師說博士與碩士論文的分別,是有或沒有創見。錯!英諺云:太陽之下沒新事。另一方面,只要不是抄襲,是自己想出來的,要完全沒有創見就不容易。
舉一個例。我自己的博士論文——《佃農理論》——推翻了經濟學二百年的觀點,應該是有創見了吧。但我的老師艾智仁對我說:「你的佃農理論是傳統的經濟理論,半點創見也沒有;但傳統的佃農理論,卻是因為不明白經濟理論而搞錯了。」這樣,你說是我創新,還是歷來分析佃農的學者創新?同學要注意的,是絕大部分的所謂創新觀點都是廢物,一文不值的。刻意去創新是犯了學術上的大忌。找到了一個自己認為需要解釋的現象或問題,翻閱一些有關的論著,就放膽地自己去想,想時要完全不顧有沒有新意--到最後,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在經濟學行內我被認為很有新意,主要原因,可能是我很少閱讀他人的論著。
六十年代初期,我大約下過三年苦功讀書,晝夜不分地在圖書館內生活,但其後就與書隔離了。嚴格來說,我沒有讀書(或讀他人的論著)起碼三十年。我喜歡天馬行空地自己去想--就是與同事研討我也是不喜歡的。對我來說,獨自思考是一種樂趣,因此,在學術上我從來沒有與他人合作過一篇文章。要寫博士論文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寫經濟論文,你對經濟理論一定要有相當的掌握,因為問題一定要從一個理論基礎去看。但這理論的操縱不需要很全面。經濟學理論的全面操縱,花一生也不足夠。你要全面有點認識,但在某一部分要知得很深入,掌握得很通透。
舉一個例,高斯(R.H.Coase)對一般的經濟理論知得很少,但在「成本」的概念上卻超人幾級。他所有的重要論著都是與「成本」有關的。我自己對一般經濟理論的認識,比高斯多,但卻比不上港大的任何一位同事。但像高斯那樣,我有一技之長:在價格理論中,我對需求定律的認識自成一家,所以每次出招都是需求定律,雖然我很少提及「需求」這一辭。
任何世事,可以從很多個不同的角度看。高斯以「成本」看世界,我以「需求」看世界,但大家的結論十之八、九都是相同的。所以同學要寫博士論文,或要在經濟學上有點建樹,對經濟理論要簡略地全面知道,但更重要的是要集中而深入地對某部分(或某小部分)操縱自如。
沒有如上所說的理論基礎,你本領再大也不容易寫得出一篇可取的論文。這好比建造房子,你不懂得用工具,從何建起?天下的工具數之不盡,你不可能件件皆能。與其每件一知半解,倒不如選一兩件自己可以控制自如的。
有了工具,其他的就要靠自己,也要碰碰運氣。經濟學的實驗室是真實的世界,那你就要到市場走走。你要像小孩子那樣看世界,或學劉姥姥入大觀園,盡可能天真地看。沒有成見,不管他人怎樣說,你會覺得世界無奇不有。任何一「奇」,都是博士論文的大好題目。試舉一些例子吧。
為什麼在有競爭的市場上,購物者會討價還價?所有經濟學課本都不容許這個現象--我自己為此想了三十多年,到去年才找到答案,但因為退休將至,不打算下筆了。為什麼在九龍廣東道的玉器市場,玉石的原件出售時不切開來,讓買家看不清來猜測石內的玉質是怎樣的?為此,一九七五年我坐在廣東道的街旁賣玉,到七六年有了答案,但今天還沒有寫出來。
是的,科學上的學問,是因為不明白而要試作解釋,對或錯不重要,有沒有文章發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同學們若沒有好奇心,就不應該在什麼學位名銜上打主意。你要在名片上印上什麼銜頭,沒有誰管得。(我自己是從來不用名片的。)找到了認為需要解釋的現象,你就以自己所知的理諭作分析,有了大概的答案,就以假說(Hypothesis)的形式來處理,再到市場搜集證據,印證自己提出的假說是否被推翻了。這樣,博士論文就是一級的。
達到如上所述,你還要做兩件事,其一不重要其二重要。不重要的是要追查你的論文題目有誰作過類同的研究,補加些註腳,充充場面,好叫論文比較容易發表。
重要的是到最後你要把自己的假說一般化,希望這假說能引用到不同的現象去。
這最後一點的或大或小,或成或敗,就要靠點運氣了。高斯因為研究電台的廣播頻率而成功地把問題一般化,成立了高斯定律,拿得諾貝爾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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