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2, 2002

為先生祝壽

今天是公元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經濟解釋》的卷三寫了三分之二多一點,共三十多萬字的書快要寫完了。寫到思維上最困難的地方,是自己所學得意之處。幾天來輾轉反側,睡不著,要寫到想了數十年的合約一般理論。二十多年前想通了這理論的整體大概,沒有寫出來不能肯定。想得通不一定寫得通,要寫得通才算是通。這幾天反覆推敲,遲遲不敢動筆,因為恐怕想漏了一小節而潰不成軍。

早上四時才睡覺,睡不著,七時拿報章看香港仙股風暴。怪事年年有,世界似乎越來越無聊。決定足不出戶,不寫好《合約的一般理論》那一節不作其他的。靜坐兩個小時,務求腦中一片空白。動筆了,時來運到,一口氣寫了三千多字,勢如破竹,整個理論出來了,反覆重讀,理順章成,於心大慰。是卷三的重點。擔心了幾個月自己專長的卷三的水平會弱於前兩卷,但現在有合約一般理論的三千多字助陣,不用擔心了。

乘勝追擊,在稿紙上寫下跟的節題:《公司的成因》。只寫了兩句,突然想到今天應該是佛利民(M. Friedman)的九十大壽。叫太太在網上查清楚。關於佛老的資料堆積如山。可喜的是,網上所用的佛老的照片與他和太太的照片差不多都是我拍的。但網上有一項資料說佛老的生日是七月十五。掛個電話給佛老夫婦證實一下,在他倆已賣掉的加州海濱別墅找到。兩個老人家正在清理房子,準備交吉。他們那裡是早上八時。佛老生於一九一二年七月三十一日,今天是他的九十大壽,沒有錯。我對他說他差不多度過整個二十世紀,而他的存在使我衷心感激。只是這兩句簡單的話,在我心中是要說了很久的了。

一九六一年的秋天,在洛杉磯加大,我開始讀佛利民在芝加哥大學的價格理論講義,是不見得光的非法影印本。是佛老的學生的筆記,加大有秘密的影印本出售。一年之後佛老親自整理這些筆記出版,我當然第一時間購買。跟讀他的《馬歇爾需求曲線》,《支持浮動匯率的理由》,《確定經濟學的方法論》,他與沙維治(J. Savage)合著的《風險選擇的功用分析》等,都是佛老的早期作品,思想縱橫,海闊天空。一九五七年佛老發表的《消費函數理論》是代表作,六三年我拜讀後就被說服了經濟學可以解釋行為。

我不盡同意佛老的論點,但他見解精闢,看事新奇,理論基礎掌握獨到,有難以形容的吸引力。當時我和同學們都重視森穆遜(P. A. Samuelson)的論著,讀很多。然而,同學之間的爭議,主要是佛利民。是的,佛老的文章比森穆遜的遠為有爭議性。這對我們後學的思想啟發有深遠的影響。讀佛利民,讀後大家爭議,在我來說,不到一年腦子就轉得快了。

當年讀森穆遜、阿羅(K. Arrow)、佛利民,與自己老師艾智仁(A. A. Alchian)的論著,同學們都意識到是天才之作。但佛老的風格,是新意往往突如其來,攔途殺出,在思路上立下了標誌,使思路清晰起來。讀佛老的作品,我沒有感受到他希望我同意或相信,而是逼我跟他的思路去想。他的新意我不一定認同,但能跟他的思路過癮一下,何樂而不為?

不論公眾形象(今天非常好),也不論為大眾表達的自由經濟言論,純從嚴謹的經濟學貢獻那方面看,佛利民是二十世紀的巨匠。森穆遜與阿羅專於搞純理論,但佛老的出身是統計學天才,對世事所知包羅萬有。從理論分析與事實驗證的合併來品評,經濟學歷史上只有二十世紀上半部,耶路大學的費沙(I. Fisher)可與佛老相提並論。很多人把劍橋的凱恩斯(J. M. Keynes)與佛老相比。從聲名與影響力來說是對的,但學術的貢獻凱恩斯遠為不及了。不幸,佛老的公眾大名使很多人不知道,純從學術的角度品評佛老是那樣了不起的。公眾形象的普及把一個學術大師的貢獻掩蓋。這是代價。

佛老常對人說我是他的學生,我引以為榮。其實我們開始交往時算是同事,雖然輩分與學識相差很遠。作芝大的助教小職,我當然旁聽佛老的課,但不管有沒有聽他的課,或有沒有遇見過他,我這一輩對價格理論有深入興趣的人都算是他的學生,正如早上半個世紀所有對經濟學有深入興趣的人都是馬歇爾(A. Marshall)的學生一樣。

佛利民在六十年代開始就走貨幣理論的路,引起很大的爭議;這方面佛老的貢獻是無與倫比的。然而,我同意華特斯(A. Walters)的看法,如果當年佛老繼續專於價格理論的研究,他對經濟學的貢獻會更大。後來佛老花了不少時間在大眾媒體推廣他的自由觀點。這是穿起傳道士的袍子了。很成功。然而,一個學者的大名普及,免不了要受到非議的代價。一九七六年佛老到瑞典領取諾貝爾獎時,從世界各地到那裡反對示威的左派人士數以千計,使瑞典政府要破費動用大量保安人員。

行內一些學者當年對佛老的「傳道」也有批評,使我覺得有點葡萄是酸的味道。把自己的研究所得與信念深入淺出,然後在大眾市場以低價批發出售,成功難於上青天,而略有小成就不免招惹那些無人問津的閒言閒語,更何況這方面佛老達到的是百年僅見的大成。我自己身同感受,為了中國的青年以中文深入淺出地下筆十九年,沒有大成也屢受攻訐,說什麼我放棄學術云云。我一笑置之:看不出這些天才的學問何在,而他們要改造社會的意圖明顯,只可惜其言論過於湛深。

二十世紀後期舉世都向自由市場那方向走,好些朋友認為佛利民是主要的影響人物。佛老則認為自己毫無影響力,只是時勢造英雄。他是太客氣了。二十世紀下半部是歷史上一個大時代轉變。一個個子不高的人站在那裡,不賣賬,不譁眾取寵,半步不移。但上蒼幫助了他。上蒼授予他無與倫比的天賦與耐力,使他能在理論、歷史、數學、統計等學問上盡達一流,而同樣重要的,是他語言表達的清晰也百年僅見。

說舉世都欠佛老一點不是誇張的吧。我自己欠他很多。我是因為佛老的教誨而沒有在學術上說過一句自己不相信的話。比我年長二十四歲,我有小弟弟的感受。在他面前我不敢抽煙,不敢喝多過一杯酒。我結婚時佛老主持儀式,穿上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袍,蠻過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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