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期間母親帶幾個兒女逃難到廣西,盲目亂逃,最後躲進一條名為拿沙的小村落,有數十戶人家,都是目不識丁的。我大約七歲,在那裡的一個牛房住了一年多,沒有寒衣,是饑荒的日子。村民一生只有三個機會吃飯:家中有嬰兒滿月,婚禮,長者喪禮。其他時日,較為富有的可吃稀粥,次富的吃蕃薯,再次的吃木薯。後者有毒性,要先在水裡浸漂一段日子才可吃。據說抗日戰爭之前就是這樣,可見中國的貧窮由來已久。
母親堅強而聰明,帶六個孩子逃到拿沙,不夠糧食,怎麼辦?她認為分享糧食,六個都不能生存,於是讓比我年長十五個月的哥哥先吃,其他就顧不及了。這哥哥之上有三位姊姊,更年長,可替人家修補衣物賺取一兩隻雞蛋之類,但我和比我年輕三歲的妹妹就自生自滅了。妹妹當時四歲,瘦骨如柴,到拿沙之前柳州的醫生說她沒有生存的希望。我天天背妹妹在拿沙曠野覓食,偷蕃薯,捉草蜢,生火燒給她吃。六十年過去了,妹妹今天還在,可謂奇。
有兩件比較難忘的事,此前我提及過的。其一是跟我們逃到拿沙的有五位男子漢,其中一位是國文老師。這老師帶幾本古文、詩詞的書,沒有紙張,更談不上筆墨,晚上他喜歡在燒松木的火光中看書吟誦,可謂書空咄咄了。母親不識字,羨慕識字的人,見到有國文老師在場,囑我跟他學習。但沒有紙筆,怎樣教?於是老師吟誦,我在旁背誦。不知字怎樣寫,也不知何解,只是背誦了很多、很多。後來長大了,知何解,但不一定知怎樣寫。這解釋了為什麼胡菊人常說我的古文了得,但不知我要常問朋友字怎樣寫。
其二是到了該村落不久,我患上瘧疾,每天下午四時起發冷個多小時。沒有藥,母親聽村人之言,每天按時要我到曠野遊玩,希望擾亂顫抖時間,太陽下山後才回家。這段回憶十二年前我以《光的故事》為文(見《憑闌集》),記述每天瘧疾顫抖後在荒山細察光的變幻,是多年後在攝影上我用的光法自成一家的原因。
一九九三年我與陳復禮、簡慶福、何藩等在香港舉行四友攝影聯展,出版了攝影集,作為自己在一門造詣上的收筆。跟電腦的處理盛行,代替了昔日苦練的黑房功夫,更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古人了。然而,未能以自己想出來的光法,用彩色搞抽像攝影,一抒於懷,其感受是欠自己一些什麼的。去年我想,回到拿沙去吧。回到拿沙去住一個月,從早到晚重訪六十年前見到的光與影,那寂靜的山頭,涓涓的小溪,那三個小孩不能環抱的大松樹,應該還在。太太把我善用的照相機找了出來。是的,我要把拿沙的回憶以抽像的色彩與虛無飄渺的光表達出來。
困難是找不到拿沙。左托右托,旅行社及公安局的人都幫忙過了。找不到。找到白沙及其他有「沙」字的村落,但沒有拿沙。記憶所及,拿沙是從廣西平南向荒山野嶺步行十個小時的村落,不知東西南北。姊姊的回憶是一個較近拿沙的小鎮名丹竹。
有沒有朋友可以幫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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