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1, 2003

隨筆的生命

生於二十世紀的人有幸有不幸。我的童年有抗日之戰,跟是國共之爭,兵荒馬亂,日子不好過。幸運是沒有死。如果問,不用死,你想在童年時兵荒馬亂,飢寒交迫,還是太平盛世,嬌生慣養?朋友,你選哪一種?很難說。嬌生慣養,長大後安居樂業,當然是好的,但讓我說一句老土的話:這樣的成長會缺少了一種生活經驗,生命就不夠全面了。



如果我自己沒有經歷過兵荒馬亂的日子,今天的隨筆文字不會是這樣的。隨筆任何人都可以寫,但感受不同。不是說題材不同,而是字裡行間有一種感受,沒有經歷過艱苦日子是沒有的。讀他人的隨筆文字,不管作者寫的是什麼風花雪月,有觸覺的讀者一看就或者感到有點辛酸味道,或嬌生味道,或磨斧味道,而這些是隨筆的生命。沒有味道的隨筆不能成家。


有些朋友受過文革的苦頭,或中過政客甜言蜜語之計,荒廢了大好時光,心底裡仇深似海,其隨筆文字免不了有磨斧痕跡。我是明白而又同情的。我自己比較幸運,雖然童年時捱饑抵餓,背過總理遺囑,唱過《東方紅》,但奇怪地沒有受過政治的蹂躪。

想當年,生活是「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而政治意識則是「蘇援美援人民無援,蔣匪毛匪天下皆匪」。不是挖苦老蔣或老毛,是當年的傳媒與長輩老是這樣說。一九四五至四八年在廣州盛極一時的雷雨田先生的《王龍烏》漫畫,滿是嘲笑政治的話,過癮精彩。長大了我討厭政治,字裡行間不禁嘲笑,但不覺得需要磨斧。如果我在國內經過文革,今天的隨筆味道當會不同。

人有三衰六旺。我的幸運日子起於中國的文革時期。一九六六年夏天論文《佃農理論》漸入佳境,六七年春天獲得芝加哥大學的政治經濟學獎。該年九月到了芝大,不久後認識那裡的政治系教授鄒讜,見到他和助手忙於搜集紅兵的資料與大字報,知道神州搞得天翻地覆。鄒讜是頂級的政治學者,關心中國,苦口臉審閱以高價購得的資料,要鑒證,因為價高贗品多。我當時沉迷於經濟研究,只是偶爾到鄒讜那裡八卦一下文革的事。他痛心研究;我隔岸觀火。

一九六九年,在溫哥華,聽到容國團的自殺死訊我才怒上心頭。五十年代初期,阿團和我是西灣河街坊津津樂道的兩個逃學生,是好朋友,而街頭巷尾的孩子玩意,我們雙劍合璧,打遍香江無敵手。聽到容國團的死訊,我重複又重複地對自己說:阿團是不容易自殺的。

童年逃難時認識的小朋友,想不起有哪個還活。戰後在佛山華英附小認識的小同學,一九六三年知道有一個還活。一九四八年後在香港灣仔書院的同學,今天大都健在。

是這樣的不幸經歷,而一九五七年離港赴北美碰運氣,也是自生自滅的,但運氣奇佳,屢遇明師。今天隨筆為文,對青年的教育因為關心而多說幾句,是職責使然,但經歷不同,其味道有別。

風水怎樣看我不懂,也不信。有人說相從心生,有可能,但我不懂得看。然而,我認為讀他人的隨筆,品其味,在字裡行間可以體會到作者的經歷。細節不成,大概可以。隨筆的字裡行間表達作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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