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星期前在這裡發表《從余金之爭看中西學術文化之別》,讀者一般認同,但有兩位認為我偏袒余秋雨。我不認識余大師,沒有理由替他說話。我說的只是中西文化對余金之爭的看法不同:在西方不會有那樣的爭議,其中的分別我細說了。文中我提到不是重點的學問,不要多花代價或時間。理由當然是一個學者的時間或魄力就是那麼多,要選重點下注。要不然,重要的文章寫不出來。
我知道中國有很多學者,尤其是老一輩的,很執著,一字不苟,把很多時間放在微不足道的問題上。這是中國學術落後於西方的其中一個原因,但究竟為害多大就不敢武斷了。搞學問我也是個很執著的人,但只是在重點上執著。認為不重要的我無所謂,更不重要的我索性不管。以一些例子說說吧。
一九八五年起舒巷城替我修改中語文稿,我驕傲地在文章上說了出來。殊不知讀者嘩然:大教授原來要請槍呀!那有什麼奇怪了?我想不到哪一本國際名學報,會不聘請文字編輯(copy editor)替要出版的文章修改文字。當年公佈舒巷城,因為他是文豪才子,要沾他一點光。讀者嘩然之後,一不做二不休,我再公佈幾次!很有效,讀者再不嘩然了。
後來舒巷城病倒,我去信他的老友梁羽生,請後者協助修改文章。他說自己身體也不好,同意舒巷城對他說的判詞:張五常的文字不需要外人修改,且大讚一番。是梁羽生及其它朋友的鼓勵我才免了中語文字編輯的。
但我還有另一個有趣的困難:作為一個書法家好些字我不懂得怎樣寫,為文別字(白字)連篇。其實這些我常錯的字來來去去不足二百個,就是老去了的記憶力,兩三天的功夫就可畢業了。但我就是不願意花這兩三天的時間。《壹週刊》有個頂級字彙專家吳順忠,花千樹有個別號字典的葉海旋,而我自己的太太也算是半部字典——有那麼多人在旁維護,怎樣我也不願意分心去記字。(學書法,一個字的草書怎樣寫就非記不可了。)
英語文章呢?我可以寫得氣若奔雷,但很多人不知道,我的文稿的文法錯得一塌糊塗。不是不懂,而是懶理。為什麼呢?因為在美國時我和諾斯、巴賽爾及其它學者共享同一文字編輯。是個老婦人。她大讚我的英文,但當我發覺她改我的遠比她改他人的多,就問她為什麼會是這樣。你道她怎樣回應?她說我的文章好改,所以改得特別多!
一言驚醒,我寫英文不是要寫得文法沒有錯,而是要寫得好改。這樣,下筆是集中在思維清晰,注意分句、分段、用字的輕重、先後,分析論點的排列等。有些人,像羅素、史德拉,他們的英語文章寫得如有神助,不需要文字編輯。但他們是英語天才,我不是。我可以寫到他們的水平,但要有好的文字編輯協助。只要思想是我的,有誰去管我用不用文字編輯,或用一個,又或用三十個?
一九八八年我帶佛利民夫婦到北京會見趙紫陽,事前在上海汪道涵請吃晚飯,席中收到一個長途電話,說北京希望佛老會見趙總書記時可以呈上一份寫好的建議書。我們同意了。從上海到南京(其後飛北京)的汽車路程上(當時要兩天,今天是三個小時),佛老把他在晚上睡前手寫的文稿給我看,要我(在汽車上)代為修改。我於是為百年一見的大師改文章,連文法也修改了。改呀改,修呀修。到了北京,是晚上,周安橋找到當時他任職的天安公司的打字員,一路打,米爾頓、蘿絲和我三個人站在打字員的背後,一路改。你說過癮不過癮?這是不拘小節的學問。該「建議書」的全文可見於後來佛老和蘿絲的自傳(Two Lucky People)的附錄。後來到了一九九八年,我自己的比較重要的西方經濟學會的會長演詞,文稿寄給佛利民,他改了三十多處,都是文法與用字的修改。
不拘小節的學問不是亂來的,而是有不言自明但其實相當嚴格的重要性排列,使做學問的時間投資有明智的選擇。進入了研究院,排列重要性是同學們在課堂之外必須學習的過程了。多找教授們傾談,看他們怎樣分配做研究的時間,在什麼項目上斤斤計較,什麼委託助理,什麼不管。
在大事項上的重要性分類,一般都有行規,但細節上的處理就往往因人而異,各各不同。當年我是自己認為是大師的才倣傚,在他們之中選取與自己的喜好最接近的。例如文稿的處理,我倣傚艾智仁。他的初稿亂七八糟,永遠不管腳注。是把思想先寫在紙上再作打算,然後改呀改,擱置了一段時期又再改。艾師是要到文稿認為可以發表才加上腳注的。佛利民的方法也類同。
夏理·莊遜的文稿處理方法我不能學,因為學不到。他只寫一稿,用手寫,女秘書打好之後,補加腳注就拿去發表了。高斯也是用手寫的,但初稿非常慎重,隨寫隨加腳注,我也學不來。但我對事實的嚴謹處理是受到高斯的影響的。沒有算得上是大師的經濟學者,會不認為真實世界是怎樣的一回事,是不重要的。純搞理論的阿羅同意我和高斯對真實世界的處理,但他搞理論,知道事實調查要讓我們來做。這調查的嚴謹程度,高斯和我在行內受到尊重,到後來較少用腳注,因為我們說的事實就是證據。
搞不拘小節的學問,最困難的地方是判斷思維上什麼是重點,什麼是小節。這方面,我認識的所有稱得上是大師的都很了不起,而我當年的學習,主要是學習為什麼這點思想大師認為重要那點卻認為不重要。學了不久就知道,重要的思想要有一點奇異的感受,是一條小路的開端,看來起碼可以多走幾步,有機會走得很遠的。
奇異的感受最難學,因為牽涉到品味的問題,好些人永遠學不到。這是說,品味不到家是不應該搞不拘小節的學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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