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3, 2004

可愛的極端與一個不收數尾的女人

梅艷芳謝世了。《蘋果日報》以開頭二十大版報道,其它香港的綜合報章也差不太遠。篇幅破了紀錄。這是應該的。梅艷芳是我聽過的、讀過的最極端的人。是可愛的極端。沒有機會認識她引以為憾。

能歌、能舞、能演,盡皆精絕——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表演天才了。朋友,男女中西不論,你想得出哪位有這三者合併的virtuosity呢?我好奇地在紙上寫下幾個西洋鬼子的名字,想了一陣還是放棄了。有機會要問問陶傑怎樣選。此乃梅艷芳的極端之一也。

四歲半在一個連小猴子與大笨象都餓得皮黃骨瘦的遊樂場賣唱,沒有機會讀書,但長大後雄視炎黃子孫的舞台。此乃極端之二也。

登場無論打扮、服飾、動作,盡皆刺激。這是二十世紀發明的誇張藝術,彷彿要做到宇宙容之不下似的。這方面,她近於天下第一把手了。此乃極端之三也。

在使人擔心她會心臟病發的激歌暴舞中,數秒之間往往變作柔情似水,唱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此乃極端之四也。

豪氣迫人。什麼賑災搶救、仗義執言,她屢次身先士卒。此乃極端之五也。

情深似海。同行如敵國,但在她彌留之際,蜂擁而親之的藝人破了紀錄。此乃極端之六也。

幾方面的報道,梅艷芳對自己的病情很清楚,更明白她那種激動演出是患癌者的大忌。她知道自己的選擇:要多活三幾個月呢,還是多演八大場?選得好!選得好!沒有色彩的日子,不要算了。是的,梅艷芳是個不收數尾的人。此乃極端之七也。

我的太太說,梅艷芳之死,今後會影響好些人對死的看法。一位自稱不哭的同學,聽到梅艷芳謝世哭了半天。我的妹妹說,梅艷芳的一生是一枝蠟燭從頭不斷地燒到尾。書法老師周慧珺是多年的梅艷芳迷,年多前有機會在上海一睹後者演出的風采,拍案叫絕。周老師對書法吹毛求疵,知名天下,她說梅艷芳的演藝半點瑕疵也沒有。老師比我知得多。她和陳佩秋是同道,對京劇、昆劇等很有研究。

梅艷芳是個現象。我認為這現象的發生,起於一個得到上蒼賜予無與倫比的天賦與倔強的個性的人,生長於凡事極端的時代與地方。二十世紀後期的香港與中國,緊張刺激的事無日無之。你可以麻木地過日子,可以馴服如羊,也可以站起來吶喊——雖然你的聲音不會有多少人聽到。但如果你有超人幾級的歌、舞、演的天賦,站起來,頑強地對抗著極端的時與事,以演藝發洩,你就是梅艷芳。

不久前要動筆大罵何志平,因為作為文娛的頭頭他竟然不懂得天天送花給病重的香港文娛的中心人物,也不懂得叫特首立刻頒發一個特別獎。想不到梅艷芳走得那麼快。

走是走了。但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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