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8, 2004

沙場秋點兵

作研究生時老師艾智仁說了幾句對我影響很大的話。他說:「沒有一位老師懷疑你求學的熱情,但你要知道,成功只能以成果衡量,其它一切都不重要。」艾師可能因為見到我喜歡誇誇其談,就開門見山地教訓一下。我想,既然誇誇其談不重要,那就不用改了,但成果總要做一點出來。那是三十八年前,而從那天起,我老是要做出一些可以看得到的成果,不斷地嘗試。

成果主要是給自己看的,其它人怎樣想要管也管不著。這幾年退了休,試行整理自己數十年的所得,主要還是給自己看。後者我可能比好些其它人散漫,或較少關心,因為有些文稿找不到了。

年輕時聽說李白不保存自己的詩作,隨意揮來,隨手丟去。但我有一本七百多頁的《李白全集》,字小而又印得密密麻麻的,如果他自己不保存,怎會有那麼多作品遺留下來呢?十多年前在北京見到一整套《蘇東坡全集》,是清代的線裝書,叫價人民幣二萬,相宜之極也。當時手上不夠錢,回港後知道侯運輝要去北京,委託他替我買下來。殊不知侯夫子替我還價萬六,賣家不減,他竟然不買。消息傳了出去,一位律師不動聲色,飛到北京買了下來,如獲至寶。蘇學士也是小心地保存了自己的作品的。

舒巷城謝世後,朋友們以為他保存下來的作品不多,殊不知他的太太在家中找尋,差不多全部找了出來。數不清花千樹替舒巷城出版了多少本書了。

輪到我自己,中文寫的這幾年整理得差不多了,只有二三十篇在九十年代初期發表的找不到。是少量,其中似乎沒有格外重要的。美國的師友聽到這些年來我寫了不少中語散文,希望能選出一些譯成英語,在西方出版。最怕翻譯工作,而聘請專人翻譯,有關經濟的可能譯得不當,要自己修改就更頭痛了。散文的英譯慢慢再算吧。

攝影那方面,一九九三年為四友聯展出版的《往日時光》,我有五十幀舊作在其中。然而,自己認為應該怎樣處理的攝影藝術,只是斷斷續續地在腦中想了三十多年,沒有作品。最近幾個月我才拿起算是被高科技淘汰了的舊相機,把腦中想的拍攝出來。攝得快,已出版了《流光幻影》與《荷鄉掠影》兩本攝影集;第三本題為《武陵散記》,作品齊備了,將於二月出版。大約五本攝影集就足以表達自己想了多年的光的藝術。看來要到九寨溝走一趟。

是有趣的觀點,可能沒有人想過。整理作品不一定是指整理已經產出的:在腦中想通了,還未產出,也要整理,雖然要多加一重產出手續。三十年前高斯常說的需要「整理」的兩篇大文,一篇關於美國的野生大水牛,另一篇關於馬歇爾,只是作了多年研究,想好了怎樣下筆,但沒有寫出來。可惜今天還沒有寫出來,而他九十三歲了,恐怕不能寫出來了。

嚴格地說,整理作品要包括腦中想好了的。這幾個月我決定先產出而後整理攝影作品,是因為這門造詣要到外間跑,體力狀態重要。一旦遇到適當環境,動作要快,有時要迅速奔走。整理作品(或思想)的時間選擇顯然是重要的。

這就帶到整理自己的專業思維——經濟學——的處理。真幸運,我選六十五歲動筆寫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選對了。之前的二十年我少寫嚴謹的經濟文章,多在街頭巷尾跑,為的是要積累觀察,融會思維。這導致不少人閒言閒語,胡說八道,指我放棄了學術云云。於今回顧,早三幾年動筆這三卷書是寫不出來的。只用了兩年時間、一氣呵成三十萬字的《經濟解釋》,據說今天有四千多個網站局部或全部轉載。外人重視我當然高興,但更重要的是完工後一年,自己翻閱,認為再不能寫出那樣滿意的成果。積累了四十年的學問,成功地來一個大總結,天下學者雖多,有誰可以這樣幸運呢?

我打算兩三年後為《經濟解釋》來一次修改,補加多篇有關的散文作為附錄。英譯何時動筆、由誰動筆等是頭痛的問題,但高斯、諾斯、巴賽爾等朋友催促這英譯本。翻譯是艱巨而沉悶的工程,又要補加註腳,一年的時間不一定足夠。

最後要整理的,是英語文章的結集,斷斷續續(斷多於續)地搞了幾年,遇到的困難不少。其一是找不到一些文稿。今天還找不到的,最重要是一篇簡短的、寫於一九七八年的關於期貨市場的文稿,沒有發表過。其二是兩份厚厚的關於石油工業的價格與合約分析。花了四年時間,得到該工業的重要機構與專家的全面協助才寫成,艾智仁曾經說是他讀過的最深入的實證經濟研究。可惜是顧問工作,賣斷了,物主不是筆者,而又牽涉到幾家石油公司的文件,發表的許可是不易獲得的了。

第三項困難,是這些年來看人家的生平文章結集,一般是把原來在學報發表的版本掃瞄入碟,然後複印成書。成本相宜,但這種百鳥歸巢的製法馬虎得很,不好看。我要的是重新打字、校對、排版,註腳要放在每頁之下,而需要時加上一些前言後語。這要花不少時間,也是要聘用助理的工程了。

不管怎樣,我決定了英語文章的結集要在今年底之前出版。到那時,攝影的思維整理也應該差不多了。明年我會有較多的時間,關起門來細想,考慮怎樣把學問寫進書法去。

艾師當年說得對:成功只能以成果衡量。能否傳世是另一回事,一個求學的人總要拿得出一些有點斤兩的成果來看看。要怎樣才能辦到呢?說要有耐力,有毅力,都不錯,但這些老生常談不足夠。給同學們說一個小秘密吧。我認為在造詣上要有成果,從事者要有點「殺氣」,英語所謂killer instinct是也。這是說到了結尾的重要關頭,要懂得作一口深呼吸,然後手起刀落。

辛稼軒的《破陣子》是這樣說的: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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