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媛同學:
拙作《得些好意須回手乎?》在《還斂集》發表後,收到幾位同學的慰問,其中你的電郵說得比較多,而我的太太又說你的中文寫得好,這裡給你一個回復,好叫其它同學可以一起讀。
你可能讀過《楚辭·離騷》寫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遲暮是說光流水逝,盛年難再。所謂歲月無情,是每個人都要遇上的。無可避免的事,不值得感歎。但我不是美人,要振作起來下筆,就以《英雄也遲暮》為題讓你和其它同學開心一下。
你還年輕,很多人生的事沒有機會體會到。但像你那樣年輕時,我意識到要知道自己:什麼事項有興趣,天分如何,有沒有機會做出一些可以拿出來看看的,都要客觀地衡量一下。我有一兒一女,同樣教導,對他們說造詣的進取要有自知之明。哥哥一教即懂,妹妹沒有興趣,雖然她得到祖父母的遺傳,天賦比哥哥高。今天哥哥在學術上有點成就,妹妹依然故我,很可愛的。我不認為一個人要有些成就才作得準,所以從來沒有勉強兒女求學的事。是他們的生命,他們選走怎樣的路,只要是快樂的,我都支持。
兒子和我選走的路比較困難。我們都希望在一些造詣上作出一些成果,給自己一點滿足感。不容易明白為什麼一些人選走這樣的路。羅曼羅蘭說:「人的生命本來是痛苦的,尤其是那些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更是無日無之的鬥爭。」我不認為自己是個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只是覺得在一些造詣上能作出一些看得到的成果,可以得到一些金錢買不到的滿足感。為什麼有些人喜歡那樣做,有些人不喜歡,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看法,是生命只有一次,怎樣也要嘗試一下自己有興趣而又有機會作出一點成果的事。至於這樣做惹來爭議,當初沒有想過,今天也懶得管,但意識到世界上有很多無聊的人。
我知道自己,但不明白一些朋友。你可能在報章上讀到一位姓王名石的人,最近在南極攀登高峰,冷他不死,無恙歸來。我喜歡王石,知道他不是個要出風頭的人,但曾經勸他不要作有生命危險的玩意了。去年他以五十二歲高齡,攀登地球上最高的珠峰,也無恙歸來,但瘦了二十多磅。要跟他搞笑一下,我以書法送他八個大字:山不在高,到頂則名。據說他珍惜地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你可以解釋王石的行為嗎?你或許記得,兩年前我為王石寫過一篇關於海明威的黑豹故事。大文豪是這樣說的:在非洲的高高雪山頂上,當地的土人發現了一隻死去了的黑豹,但那黑豹明知雪山頂上沒有食物可尋,為什麼還要爬上去呢?我喜歡海明威的作品,因為他的哲理使我感同身受。你記得他的《老人與海》說:一個人不可以被打敗,但可以被毀滅。海明威解釋了王石,也可能解釋了我。
選走我這種人生路有好些矛盾。需要日思夜想,不斷地追求,於是不可能很有系統或有組織地安排日常的生活或工作的程序。搞研究文件資料亂堆,不許任何人移動;搞攝影可以忘記了照相機放在哪裡;寫書法往往找不到要用的石章。可幸的安慰,是不少師友也類同:佛利民當年要把文件堆在乒乓球桌上才能清理;一位舊同事竟然遺失了(不是被盜了)他的汽車!
要有自知之明。除了上述對自己的興趣與天賦要有客觀的衡量,在幾個項目一起進行時,要判斷哪項可以繼續,哪項要急攻,哪項要知難而退。我曾經因為一個極端困難的題材,不懂得知難而退,浪費了三年大好時光。
要有適當的訓練基礎。任何造詣,我重視基礎,但有了適當水平,不會繼續在技術上大花時日。例如在經濟學我少用數學與統計學,但我知道什麼問題要用上這些學問,知道怎樣求教於人,也知道教我的不能騙我。至於經濟學必須的基礎原理,我花的時日之多使我的掌握自成一家。
最後是要把握時機了。這就是《得些好意須回手乎?》的話題。回顧平生,時間的選擇只嚴重地錯了兩三次,其它都把握得好。這是難得的。時光一瞬即逝,盛年之際,加起來只浪費了五六年,是難得的判斷了。
曾經與王石談及他攀登珠峰所需要的準備、訓練、安排等,竟然與上述的如出一轍。他當然要比我計算得精確:我算錯了浪費時日,他算錯了命喪山頭!
如果我的學問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就是除了專業的經濟學外,我對古今中外的所知來得很平均。無論藝術、文學、科學、哲學——今天的,昨天的,東方的,西方的——我也涉及。不足以為人師表,但夠用。是奇怪地平均。不少朋友說,我為文的中、英語水平完全一樣,但我以英文寫文章比以中文寫早二十三年。
沒有刻意地把自己的東方與西方知識平均化,但結果來得很平均。我對這怪現象的解釋,是中西不論地做學問一段長時期,會意識到在哲理與原則上雙方沒有什麼分別。這樣,自己的腦子就產生了一種自動調整的機能,把雙方的知識水平拉為一線。要做學問,同學們要記著這幾句話。
英雄遲暮,走下坡是必然的。我擔心的不是經濟分析走下坡,而是如果分析變得糊塗而自己不知道,會誤導學子。最近林山木說我寶刀未老,但見到一些前輩的不幸經驗,自己有戒心。另一方面,藝術與科學不同,前者是感情的表達,不多管邏輯,可以很老還有進步。
與一些前輩談藝術,加上自己多年來對藝術歷史的愛好,我知道學問對藝術很重要。有大成的藝術家是把感情與學問融會在藝術作品中。我不敢期望在藝術上有大成,但認真地嘗試一下差不多是時候了。這些日子我重操擱置了三十八年的攝影藝術,自覺很容易把上述的融會譜入作品中,得到滿足感。
很不幸,書法遠為困難。感情的表達還可以,但到今天我怎樣也不能把學問寫進書法去。我可以從米芾、王鐸等人的書法中看到他們的學問,但自己的書法就看不出一點學問來。明年有較多時間,要關起門來細想一段日子吧。
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春天。
張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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