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抽像藝術(Abstract Expressionism)起於二十世紀的四十年代,不少人認為是受到當時的經濟大蕭條與跟著而來的二次大戰的衝擊。發源地主要是美國的紐約,所以又稱紐約畫派(the New York School)。哲理湛深,變化多,再分下去的派別不枚舉了。簡單地說,抽像畫作是看不到物體的那一種,其中有些強可辨物(大師de Kooning主張可辨),但怎樣可辨還是與實物相去甚遠。完全看不到物體的,要純靠感情的表達,這是要把能量可視化。
是深不可測的學問。門外漢的感受是不知所謂,認為作者亂畫一通,會問:何難之有?數之不盡的嘗試的人以為自己是天才,真的亂畫一通,或故創風格,但歷史無情地淘汰這些人。真正的大師也是亂來的,但亂有亂的規矩,能觸動觀者的內心深處。這是非常困難的藝術了。不僅創作困難,懂得欣賞也要多下功夫。今天塵埃落定,回顧中我們見到Jackson Pollock,Willem de Kooning,Franz Kline等巨人,加起來大約兩掌之數。法國印象派的巨人也大約是兩掌之數,但數下去畫得非常好的還有二三十個。抽像畫派就不容易這樣數下去,因為一離開師級之列就跌得不見影蹤。抽像畫派之前的畫家,可以單靠苦練而達到一個可觀的層面,但抽像畫作,毫無天賦苦練是白費功夫。
不是要高舉自己的血統(從來不這樣做),但我認為抽像藝術起自中國。不難明白,國畫的傳統是靠記憶印象在宣紙上發揮,沒有聽過國畫家有寫生之舉。人像不容易靠記憶,而非近代的中國畫師畫人像,與老外相比,輸了幾條街。
中國的宣紙藝術起於毫無物體的書法。晉代的王獻之可能是人類第一個有看頭的抽像藝術家。我們知道,中國書法成為藝術之初,羲之與獻之父子是兩大巨匠。唐初孫過庭寫下的《書譜》記錄了如下幾句重要的對話:
安嘗問子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
翻過來如下。謝安問獻之:「你的書法與父親的相比哪個好一點?」獻之答:「應該是我的較好。」謝安說:「世間的人可不是那樣看。」獻之回應:「今天的人怎會懂得呢?」
最後一句石破天驚。獻之認為今天的人不懂,是說自己走進了視覺藝術的一個新天地。支持獻之的證據,是他的書法對後來神州大地的藝術有深遠的影響。論書法的影響,獻之不及羲之,但說到視覺藝術整體的影響,兒子勝。
王獻之是中國第一個以亂筆狂草的書法家,對後來唐代的張旭與懷素的影響明顯不過。到了明代,畫作以書法下筆蔚然成風,出了一個狂態畢露的徐渭,亂得天真,影響了清代的石濤與八大山人。
今天一般評論還認為羲之的書法高於獻之,可惜是狹窄地單從書法看。歷代書法最高的北宋的米芾,卻認為獻之高於羲之。米癲學二王起家,說兒子勝父親,我們不能不重視。有趣的是,高傲的米芾晚年論書法,說:「回視二王,頓有塵意!」翻過來是:回頭看羲之與獻之,一時間覺得有點俗氣。以米老當時的功力,這樣說是有深意的。
想想吧。米芾專長的是行書,少寫草書,更少狂草。行書最困難,但米芾的作品一看就令人激動,不能自已。他在另一次論書法中,指出要點是寫得「振迅天真,出於意外」。說到意外,上文提到的紐約抽像畫派非常重視。這可見天下的抽像藝術都有著同一哲理。
回頭說孫過庭在《書譜》中品評二王,堅持羲之勝獻之。有點奇怪,因為他讚頌的書法,是獻之所說的「時人那得知」的抽像藝術。孫前輩說得好,夠淺白,不用翻譯了: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溪。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朋友,孫過庭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他說的絕佳書法是沒有物體的抽像藝術,與今天西方的抽像畫派所說的「能量可視化」不謀而合。然而,因為西方藝術在十六世紀之後有很了不起的不斷發展,理論思維走得深入,工具油彩等變化多,他們的抽像藝術超過了我們的書法,在深度上超出相當多。
年多前一位讀者寄給我十多張相片,是以塑料彩畫的抽像畫作。我一看就對太太說,這些作品不簡單。看似亂來但觀者可以接受,是絕不容易的藝術玩意。我自己在書法上嘗試亂來多次,沒有一次不把宣紙撕毀。後來與作者會面,才知道名字是余俊偉,之前見過無數次,因為在港大任教時他是最常見的座上客。
余俊偉對繪畫是有基礎的。他說嘗試抽像是受了Pollock的影響。無疑是,但我認為他的作品更近於他不熟知的Sam Francis。後者的畫作我收藏了一幅,是精品。Pollock的作品我更喜愛,可惜出得起錢只是他早期的粗糙暗沉的抽像,不好看。後來Pollock發了神經,即是說天才湧現,其潑滴作品是我見過的最震撼心弦的無物抽像了。天才如斯,作品動不動數千萬美元,只能到博物館看看,購買些書籍算了。
我對余俊偉說,他走Pollock與Francis的路有個好開頭,但風格不是自己的。這帶來一個重心問題。從事藝術早晚要有自己的風格,但絕對不能刻意地創立——這樣做會走上怪途。藝術作品要險而不怪。孫過庭說:「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我認為俊偉的抽像嘗試,達到了「既知平正」之境,快要嘗試「務追險絕」了。在後者過程中自己的風格可能自然地顯現出來。這關不容易過,大部分嘗試的人過不了,或轉向怪途。
我們期待看看余俊偉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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