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學傳來一篇中譯文章,作者是老友貝加(Gary S. Becker,一九九二經濟學諾獎得主),英語題目是Will China Become the Leading Nation of the 21st Century? Perhaps Not! 內文對中國的經濟發展讚賞有嘉,但顧題思義,「Perhaps Not」加個歎號,就不能說對中國的前景是很樂觀了。該鴻文的結句:「二三十年後你還活的話,就可知我的懷疑會否被證實了。」
是譯文,可能不准,但讀來還是感慨千萬。一九八一年我寫成了《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的初稿,推斷了中國會走今天的路,反對之聲甚眾,而最明確反對的有兩位。一位是貝加,另一位是舒爾茲(T. W. Schultz,一九七九諾獎得主)。後者的來信,直言經濟學不可以作這樣的推斷。但我是搞制度經濟的,於今回顧,當年的思維走得遠,鑽得深,脫離了傳統的層面。一士諤諤,猶疑了幾個月,還是決定把該文稿發表。幾年前讀到巴賽爾(Yoram Barzel)的論文結集的引言,他說在一九六九年認識我時,我已經是產權及交易費用的行內第一把手了。我認為巴賽爾的意思,是當時我開始脫離傳統。離群之馬不一定走得對,不一定可取,只是思維有別,寂寞無人見。
貝加與我的經濟基礎訓練大致相同,但發展起來很不一樣。他喜歡看數據,理論以功效函數入手,求均衡,而他的分析能力是行內手屈一指的了。我喜歡在街頭巷尾跑,把有趣的瑣事誇張地尖銳化,論感受,而推理主要靠想像力。這兩種人對世界的看法不同不難明白。如果大家用上同樣的局限,結論不會有別,但大家對局限的看法有時很不一樣。
從貝加的鴻文的題目說起吧。Leading Nation可譯作首位國家,也可譯為領導或主導國家。Lead什麼呢?肯定不是斗人多!斗武器軍備也不對—人家星球大戰數十年,中國鬥不過。斗政治領導嗎?也不對:炎黃子孫的歷史從來沒有這種意識或癮頭—文化如斯,不容易新潮起來。
人均收入遠遜美國 震撼指數多不勝數
貝加所說的leading應該是說經濟。中國會是二十一世紀的世界經濟的leading nation嗎?是有趣的問題,答案要看你怎樣算。以國民總收入算,是否眾人說的要數十年才可追上美國呢?不對,如果開放金融與取締國營壟斷,實質國民總收入大約五年可追上美國,但追上也不值得勒碑誌之:實質的人均收入還不到美國的四分之一,「Leading Nation」不敢說出口。以美元算的國民總收入可以追上美國嗎?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不變,十五年恐怕不夠,但如果在國際壓力下人民幣走日圓當年的路,被逼大幅升值,十年追上也有餘。中國的人口是美國的四倍多,以國民總收入論英雄,中國勝之不武。然而,從民生最實惠的實質人均收入看,中國可能永遠追不上美國。人均的天然資產差那遠,知識差那多,要追上遙遙無期也。從上述的幾項經濟準則衡量,二十一世紀不會以中國為首。
如果讓我轉換另一個經濟衡量準則,二十一世紀看來是中國的了。那是對世界經濟的震撼性。不容易量度,但古靈精怪的指數容易發明,無論你怎樣炮製這個世界經濟震撼指數,中國考個世界第一是意中事。今天老外對中國經濟的大吵大鬧,看來不是為了什麼國民收入,而是無意識地用上述的今天還沒有炮製出來的震撼指數。
想想吧。日本在七十年代中期起,其製造品把整個西方的行家殺得叫救命。中國的人口是日本的十倍,土地是日本的二十多倍(實用的看來少一點)。人民的天賦與耐力中國不比日本差。先天後天皆十倍,三十年前一個日本就以經濟左右地球,看中國今天的發展,十個日本的機會顯然存在,到時震撼如何不容易想像,而今天想像明天就預先震撼起來了。不是空穴來風。幾年前中國的水泥要進口,今天是天下第一水泥出口國;十多年前國內電話不足,今天上海平均每人一點三個電話;今年落成的東海大橋跨海三十二點五公里,破了世界紀錄,三年後鄰近的杭州灣跨海大橋三十六公里,再破之;皮具產品,地球上百分之八十多產自中國;DVD機是百分之九十;一家鞋廠員工十二萬;一家公司每天產出公仔面三千萬包……姑勿論什麼珠江鋼琴了。無他,人多搏命罷了。北京的豐功偉績,也無他,只是製造了一個讓十三億人拚搏產出的環境。經濟發展就是這樣簡單的事。當年我讀餐死考第一的經濟發展學說,可以作廢。
這幾年衡量中國的經濟前景,我老是把日本仔的經驗作比較。先天與後天的條件那樣相近,假設今天的中國是十個當年的日本不會是大錯。日本的經濟開始起飛大約是一九五○年。他們當時的科技基礎勝於一九八○的中國。但時移勢易,這些年世界的科技上升速度破了人類的紀錄,中國可以租之,或買之,或學之,或偷之,而今天一種中國發明的辦法是公而司之(見下文)。一九五七年我替父親的公司到日本大阪作工業查考,記憶所及,認為他們當時的形勢高於一九九○的蘇浙,但遠不及今天的中國。
前車可鑒免蹈覆轍 延長經濟攀升時日
兩年多前,我大略地這裡加,那裡減,在好幾方面作了大略的調整,認為日本紅極一時的八十年代初期的形勢,中國大約會在十八年後追上。這是說,中國對世界經濟的震撼如果可以達到日本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局面,時間大約是二○二○年。但那是十個日本,就是打個五折也不容易想像了。但日本的經濟政策出了大錯,其震撼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就開始下降了。前車可鑒,原則上大錯的政策中國可以避免。
貝加對中國長遠前景的懷疑,一個重點是不斷上升的,早晚會掉下來—這似乎是個歷史規律。他舉出戰後的德國及日本的例子,二者曾經像中國今天那樣,出現經濟奇跡,但到了八九十年代就黯然失色了。凡升必降可能沒有錯,但歷史的經驗是可能繁盛三幾百年,也可以像德國與日本那樣,風生水起只得三幾十年。中國要爭取的不是永遠只升不降,而是要盡量延長繼續攀升的時日。這是要懂得避免重蹈他人的覆轍了。
《中國的前景》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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