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8, 2005

中國能繞過歷史規律持續發展

貝加對中國長遠前景的懷疑,一個重點是不斷上升的,早晚會掉下來—這似乎是個歷史規律。他舉出戰後的德國及日本的例子,二者曾經像中國今天那樣,出現經濟奇跡,但到了八九十年代就黯然失色了。凡升必降可能沒有錯,但歷史的經驗是可能繁盛三幾百年,也可以像德國與日本那樣,風生水起只得三幾十年。中國要爭取的不是永遠只升不降,而是要盡量延長繼續攀升的時日,這是要懂得避免重蹈他人的覆轍了。

一九九○年我到德國的法蘭克福住了一晚,進酒店後不到半小時就對太太說:「德國的經濟會有大麻煩,看來上帝也救不了。」為什麼這樣武斷呢?因為是星期天,除了酒店所有餐館都休息。我問侍應:「是工會搞鬼吧。」他答:「當然啦,凡是假日餐館不許做生意。」假日是親友出外進膳最適當的日子,喜氣洋洋的,餐館最可為,但卻被逼休息,其工會勢力之大令人咋舌,不需要調查了。

一九八二年路經日本的大阪,在市中心的兩幢大廈之間的一幅小地,有人小心翼翼地種滿了西紅柿。到市場問價,一隻西紅柿美金五元!這比美國高十倍,比東南亞高二十倍,而西紅柿可以在轉紅前採摘,船運相宜。我立刻想到嚴禁農產品進口是當時日本地價奇高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的,日本的經濟政策犯了兩項大錯。其一是禁止農產品進口,其二是在國際壓力下,日圓從經濟開始起飛時的三百六十兌一美元上升至八十兌一美元(今天大約是一百一十兌一美元)。一個發達國家的幣值上升了,在得益者的維護下不容易大幅向下調整。


改革速度快 變化多

貝加對中國的發展是看好的,只是對可以維持多久有疑問。我同意他說的:當一個國家變得富裕時,往往會引進一些妨礙發展的政策。我也同意他的看法,一家一孩政策會增加社會負擔。然而,他筆下的中國,一些是二十年前的情況,一些是十多年前的情況,一些是今天的。中國的改革速度快,變化多,不緊密地跟進不會掌握到中國發展的脈搏。


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

三年前我在一個問題上打轉:在最廣泛的理念上中國的改革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後來得到的大略,是改革之初權力集中在上頭,整個國家沒有私產可言,改革權利的界定於是從一張白紙起筆。從一個以等級界定權利轉為以資產界定權利的制度,北京採用的辦法不是橫過,而是從上而下,把權力層層下放,層層承包,從省到市到縣到村到戶。有一條層層分成的稅收方程式,改過多次,到今天我還摸不準。這樣的發展人類歷史沒有出現過,產權的結構與維護跟西方的從下而上的發展不一樣。儘管還有數之不盡的問題,但經濟發展的效果有目共睹,不可能是虛假的現象。

這就是了。中國今天的制度,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自成一家,歷史沒有出現過。既然效果可觀,發展還是向好的方面走,我們不要多加左右,以西方的政制強加進去。見到明顯地走向歪路我們不妨大聲疾呼,但一大籮的小問題不要管,因為北京當局比我們知得遠為清楚。你說這裡那裡有貪污,這裡那裡法治糊塗,難道他們不知道嗎?

這個奇特的發展產出了兩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現象,對經濟發展是明顯地重要的。其一是今天國內市場的自由,冠絕天下。比方說,飛機票價可以分分鐘不同;黃牛票價有時炒上,有時炒落;出租車司機與商店售貨員,每星期工作三天,工作天沒有換班這回事;除了電器用品,差不多所有製造品都可以訂造,價格與現成的通常一樣。

其二更為重要。那就是我說過的,地區與地區之間的競爭的激烈程度,其它國家不可能見到。地區之間的搶生意解釋了很多我們意想不到的合約安排。比方說,貝加認為,知識產權的維護中國有所不逮。從法律與施行的角度看,這觀點是對的。但為什那多的外資,帶他們的寶貴知識資產湧進中國來呢?兩年前,一位中山大學的同學,姓周名燕,給我提供了答案。不知她從哪裡弄來數十份中外的合資合約,求教於我。我打開看,不到兩分鐘就大聲說:「這些是發明專利的租用合約呀!」

我曾經在發明專利租用合約(patent licenses)與商業秘密、商標等租用合約上花了幾年功夫,看過很多,知道這些合約很難成事,因為監管的困難度極高。想不到中國以合資合約的方法處理,知識產權的擁有者通過公司得到了保障。老外倒也聰明,合資合約中,每件產品的多項專利稅列得清楚,且說明公司有沒有錢賺也要稅金先惠。難怪今天外資可以在中國獨資,但很多可獨不獨。我認為這些合約安排,是地區之間的激烈競爭迫出來的。

如果民主是指普選投票,我不同意貝加之見,認為中國正在朝這方向走。在權力層層下放的改革中,下層的投票是放寬了,但還沒有下放的權力,上頭拿得緊。他們對群眾集會敏感,重視黨員的辦事能力。地區的書記一定是黨員,是中央下派的監管者,調動常見,可能是避免落地生根,同流合污起來了。


改頭換面引進良策

中央的政治體制的運作外人不容易明白,我知得少,但在沒有民主普選的情況下,他們考慮民意顯然遠多於我知道的任何民主投票的國家。他們不會拜你為師,或直接地對你說接受你的建議,但如果你分析得客觀、清楚、有理,他們一定考慮。沒有普選就有這樣的能耐:考慮不需要顧及還要通過普選那一關。逐層考慮,逐層淘汰,我奇怪他們怎可能有那麼多的時間,考慮那麼多的不同之見。

二十多年了。知道他們會考慮我就繼續寫下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建議曾否被接受,也懶得管,雖然有時他們做的與我說的巧合雷同。我也知道寫得清楚很重要,而從經驗的概率看,在一個重點上重複又重複地用不同的角度作解釋,巧合雷同的機會會增加。

我可以肯定,貝加說的一個走向富裕的國家往往會引進的錯誤政策,在中國今天的政制下,如果有三幾個像貝加那樣水平的人不斷地寫文章反對,不斷地解釋,這些劣策不會被引進。他們有時把政策改頭換面,依了你的你不細察不知道。是奇怪的中國。

《中國的前景》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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