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7, 2005

從佛山華英到灣仔書院(求學奇遇記·之四)

一九四五年從廣西回到香港,九歲半了。戰前的富裕家境,不再,但香港當時滿是商機,父母刻苦耐勞,翻身指日可待。父母重視教育,戰後不夠錢,第四的姊姊考進港大,讀醫,小哥哥先入灣仔書院再升拔萃,其他求學的都回到國內去。我與一位姊姊進入了佛山的華英,在那裡呆了三年。



其實九歲半還是小年紀,不用忙。但姊姊要我考華英中一,不逮,讀小六;升中一,也不逮,再降小六。以頑皮名動華英,一九四八年暑期父親收到華英校長的信,請我「另謀高就」,被逐出校門了。國共之爭風聲鶴唳,回港求學順理成章。進入父親曾經讀過的灣仔書院,讀第八班(第一班最高),十二歲。



不容易明白的是當年為什麼那樣頑皮。華英以記大過、小過來計算週末罰企的時間,每星期的冠軍必定是我。是奇怪的現象,因為我不是個有破壞性的人。正相反,從小自創玩意,無奇不有,但沒有損害任何人,怎會弄得眾人皆欲殺呢?一九五一年,我的一位醫生姊夫到西灣河山頭一行,見到我能把飛鳥招之即來(其實是自己養大的),彈珠子、射雀鳥、擲毫、下棋等出神入化,吃了一驚,奔走相告,只是沒有人相信他。



可能是廣西拿沙培養出來的個性。我喜歡來去自如,獨自思考,老師說的我不喜歡聽就魂遊四方。同學上課,我自己會跑到佛山的田園呆坐到夕陽西下。華英的日子吃不飽,衣服殘破,無錢理髮,提到張五常老師與同學無不搖頭歎息。小六一年升中一,中一一年降小六,還是每試必敗,記過頻頻,不可能有再黑的日子了。



就是在華英的最後一年中,小六的呂老師給我指出一線生機。一天他帶我到校園靜寂之處,坐下來,說:「我不管你的行為,不知怎樣管才對,因為我沒有遇到過像你那樣的學生。你腦中想的脫離了同學,也脫離了老師,層面不同,有誰可以教你呢?我教不來,只希望你不要管他人怎樣說,好自為之,將來在學問上你會走得很遠。」



從那天起我久不久交出一些功課習作,而無論我交出什麼,呂老師一定貼在牆上。有時他需要貼物,就找我寫一篇短日記,使同學嘩然。呂老師是班主任,對我偏心重視,但還是保我不住。記過頻頻,考試不知答到哪裡去,被逐出校門罪有應得。後來讀書怎樣失敗,我還是記著呂老師的話:要好自為之。



一九四八年的秋天進入灣仔書院。那是有悠久歷史的官立名校,當時學位短缺,打進去多多少少要有點來頭。然而,戰後風雲未定,那裡龍蛇混雜,黑社會分子多,而試題出售可以討價還價。教國文的姓王,頭頂有個大疤痕,活像地圖上的非洲,同學們稱他為「非洲王」。沒有誰肯定他識多少字。



有一次,一位同學告訴我非洲王的作文試題是個「火」字,擔保一定中。我找一位文豪前輩動筆,背熟了,考作文一字不漏地背出去。還記得文豪起筆的第一句:「火是物體燃燒所發出的光和熱。」有威有勢,不得了。試題當然是「火」,但我不及格。有三個可能。其一是我的文豪槍手比不上同學的文豪槍手。其二是既然試題可以賣出去,分數也如是。第三個可能最大:非洲王見到我的名字就懶得讀試捲了。



灣仔書院的老師都是性格巨星,老同學今天談起無不津津樂道。我第八班的老師姓譚,同學稱「老坑譚」,用間尺打學生是罵左打右,罵前打後。四十學生我考第十二也要留班。奇怪是開課時,留班沒有位,我被升到第七班去。第七班的老師是Miss Lo,貌美如花,英語流利;第六班是周師奶,好人一個,教得用心。周師奶的妹妹叫Miss刁,教地理,英語了得,後來被人叫「潘師奶」而起訴誹謗,勝訴,傳為佳話。



雖說龍蛇混雜,當年灣仔書院的同學了不起。他們是經歷過大戰亂的第一代,那些逃難饑荒餓不死,或日本仔殺不掉,或盟軍飛機炸不中的生存者。年齡很不平均,財富相當懸殊,但經過刀槍不入的鍛煉,這些同學眼觀六路,臨危不亂,反應快。與他們交往幾年,我對真實世界的各種情況知得多了。



後來自己走經濟研究的路,發覺很多行家才智過人,但對世事知得少,以理論推斷容易有偏差。是的,可取的經濟理論不多,也不湛深,只是運用起來可以搞得很複雜。以真實世界為范,我走的路是判斷不同局限條件的重要性及其變化,推理永遠是向淺中求:世界複雜,理論不夠簡單處理不了。另一方面,好些我很敬佩的經濟學者,生活經歷過的變化不多,喜歡假設局限,然後把理論推上去。這種局限簡單而理論複雜的經濟學,與我選走的路是兩回事。他們以猜測局限起筆,理論可以搞得精彩絕倫,但對解釋現象的命中率不高。



多年以來,我堅持一個假說的驗證,一定要有兩個或以上的可以觀察到的變數才有機會成事。無從觀察或看不到的變數,方程式寫得怎樣漂亮也是白費心思。以真實世界的局限條件起筆,考查雖然不易,但拿得準時對解釋世事如有神助。這是灣仔書院的同學給我的啟發了。高斯完全同意我選走的路,因為他自己也這樣走。他對今天經濟學的發展很悲觀;近來我樂觀一小點,因為感受到自己的堅持在行內開始受到注意。



灣仔書院進入了第五班,老師郭煒民對我有大影響。跟華英的呂老師一樣,郭老師給我很多鼓勵,但不管。逃學釣魚老師不管是奇事,但郭老師在我失蹤時好幾次對班上同學說:「千萬不要學張五常,你們學不來的。他可以在考試前夕翻幾下書就過關,我只擔心到高班時這樣的態度應付不了。」



其實考試前夕我也沒有翻書。一九五二年升上皇仁書院是得到郭老師的推薦。後來在皇仁被逐出校門,也與翻不翻書無關,而是因為一門主要科——中文作文——考五十九分,差一分不及格。同學們都說因為中文老師不喜歡我,故意留難。其實當時自己不是個好學生,離校幾年不無好處。



一九八二年回港工作後,兩次約見了郭煒民老師,感謝他知遇之恩。三年前聽到他在加拿大。希望他還健在,好讓我能在第一時間把將要出版的英語文章結集寄給他。



(求學奇遇記·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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