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仁書院大名鼎鼎,今如昔也。那時剛好換了學班制:以前是從大數字升到小數字,進皇仁時轉為從小數字升到大數字。一九五二入皇仁讀第三級,今天的Form III是也。第一年留級。自己沒有用功是實情,逃學依然故我。班主任悶得可憐,見我提問必定罰企或留堂。可幸他深近視,逃學不上課他不知道。也不是毫無建樹:在同學李家倫的指導下,口琴比賽代表皇仁拿過獎,而校刊《皇龍報》發表過我兩篇中語文章。
留級的第二年有點火花。班主任是黃應銘。跟此前的呂老師與郭老師一樣,認為我自成一家,逃學理所當然。記得有一次,班上一位同學獲全校象棋比賽冠軍,大家在課室慶祝,黃老師進來,問慶祝什麼,回應是一位同學拿了象棋冠軍。老師說:「不是張五常?我敢跟你們打賭,張五常沒有參加比賽。」八二年回港工作後,我見過黃老師幾次,也感謝了他的知遇之恩。
被逐出校門可能是我平生的最好際遇。如果華英沒有把我踢回香港,在華英升級讀下去,我可能像當時的幾位同學那樣,在後來的韓戰醉臥沙場。如果皇仁的第二年不是作文考試差一分,被逐離校,我不會因為求學無門而天天跑到太寧街去。
太寧街早就在地圖上消失了。當年是西灣河向海的橫街,又稱第二街,門牌二十八個,最近海旁的二十七號是一九五四年我失學後天天必到的地方,到我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一日離港赴北美為止。我第一次到太寧街是一九四九年。在灣仔書院認識一位姓王名柏泉的同學,他的家是太寧街二十七號。我的家在鄰近,到了柏泉的家流連忘返,因為那裡的奇人異士屈指難算,吸引著我。在灣仔與皇仁讀書不成,花太多時間在太寧街是一個原因,但後來在美國讀書大殺三方,太寧街給我的智慧有大幫助。
介紹一下當時太寧街二十七號的常客吧。首先是柏泉有三個哥哥,加起來是四個才子。長兄名王深泉,當時寫文章的筆名是秦西寧,後來是名詩人舒巷城。二兄王照泉,寫粵曲的筆名是王君如,沒有懂粵曲的人不知道他。三兄王禮泉,書法清秀,智力過人,下象棋瀟灑利落。柏泉是小弟,樣樣皆能,無一不精。踢足球有幾個香港甲組球員與後來成為國腳的黃文華,打乒乓球有我帶去的後來獲得世界冠軍的容國團,下象棋有代表香港出賽的神童徐道光,玩粵樂有師傅黎浪然,打功夫有教頭陳成彪……這些人的生活都不好過,但不容易找到那麼多的不同行業的天才或怪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我躋身其中,聽得多關於他們的造詣的古怪法門,組合起來自己隨意揮灑。
於今回顧,太寧街昔日的能人異士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他們沒有一個算得上是受過高級教育。不值錢的十八般武藝了不起,但法門全部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好比王君如,粵曲填詞寫到大師水平是毫無疑問的了,但他沒有中學畢業。好比容國團,乒乓球的第一課是我教他的,但打到世界冠軍的法門是他自己想出來。沒有阿團當年日思夜想,中國的乒乓球今天不會雄視天下。好比徐道光,當年十五歲,傻頭傻腦,不可能正規地學過下象棋,但多次與他傾談,知道他有一套下棋理論,博大湛深,棋書沒有說過。
是的,無錢求學就有這樣的好處:你要逼著自己想出來。這是創作,不一定比專業訓練的好,但沒有成見的左右,新意來得容易。從廣西逃難的日子起我是個我行我素的人,為了與妹妹活下去自己想辦法。後來的玩意大都是自己想,自己發明或改進。太寧街遇到的怪才都是這樣的人。武藝不同,他們談得來是因為大家都達到很高的境界。大門常開,來者不拒,有不少好奇或要偷師的人混集其中,當年太寧街二十七號是個很熱鬧的地方。
今天不少經濟學的朋友認為我是他們知道的最有創意的人。如果是對的話,那麼我的秘方是先學創作然後求學,不是先求學然後嘗試創作。求學一般求成見,是創作的大忌。
在太寧街的日子中,對我影響最深遠的是舒巷城(王深泉)。深泉是戰前香港英文中學畢業的番書仔,是當時太寧街唯一的算是受過正規教育的人。打工,深泉業餘搞文藝創作,我認識他時他剛發表了後來膾炙人口的《鯉魚門的霧》。深泉也寫詩——古詩、新詩、打油詩等無一不精;填詞——長短句的規格與聲韻熟如流水行雲。他也懂得唱粵曲,唱得如怨如慕。他是太寧街的文豪,是公認的才子,所有的人都尊敬、仰慕他。
深泉少說話,但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我是當時太寧街的唯一敢與深泉辯論的人。水平相差十萬八千里,年齡相差十四載,我老是跟他吵起來,而他永遠是奉陪到底的。什麼都吵,最通常是吵文學。留級小子與文豪吵文學,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為在拿沙時古文與詩詞我背過很多,戰後白話文又背過很多。不是真的懂,但深泉提到什麼名章佳句我都可以背出來。三十年後寫中語文章,深泉替我修改,感慨地說:「天下間沒有誰可以那樣隨意地套用古人之句吧。」
我拜服深泉,因為他對文學的見解是他自己的發明,與學校老師教的是兩回事。老師教平仄,教來教去我也不懂,但深泉只教一分鐘我就掌握一百分。他對中外的文學創作知得很多,評論別開生面。我當時想,這些是學問了,但為什麼學校老師不懂呢?
本來是脫韁之馬,但遇到深泉後我知道山外有山,知道學問這回事不可以完全不學。
(求學奇遇記·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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