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及,搞學術研究要執著,要有好奇心。然而,七十年代起自美國大學的「發表或滅亡」(publish or perish)的行規,跟執著與好奇混不起來,水火不兼容也。這是悲劇。當時我剛好在那裡出道,親歷其境,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給讀者說說吧。
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大學的市場好,尤其是經濟學。當時一個博士畢業生要在一家不錯的大學獲得一個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職位,不困難。合約一律三年,三年後續約三年,表現差強人意可以過關。問題出現於作助理教授六年後,校方要決定給不給終身僱用合約(tenure contract),得此約者會晉升為副教授(associate professor)。不獲此約要離職——炒魷是也。
看官須知,博士畢業約二十七歲,六年後是三十三,多半成家立室,得不到副教授去找工作,沒有誰不知是被炒,名望較高的大學一般不考慮,較差的也不容易,是可憐情況。是的,成家立室,有了孩子,得不到那紙終身僱用合約慘過敗家。重點是爭取副教授的終身僱用合約,會否再升為正教授不大重要:做得好的通常再等六年,有些大學要等一世,有些則認為正教授不重要(例如芝加哥大學),「副」之後一兩年就升到「正」。
災難的出現,是越戰(一九六五至一九七三)。該戰對美國的廣泛而又深遠的禍害,罄竹難書。經濟不論,本來發展得非常好的學術氣氛一下子煙消雲散。首先是美國當時還有強逼徵兵制,無端端要青年棄學從軍,去打他們不知為何要打的仗,校園動亂,鎮壓死人。當時美國的「憤青」不少。效果是越戰之後,根據某調查,大學老師迫著「放水」,學生的平均成績上升了不止一個整點(成績及格是二點零,最高是四點零,平均被逼上升了一點以上,可謂慘情)。博士論文呢?我是洛杉磯加州大學的第三十八個經濟學博士,幾年出一個(我是五年來第一個),後來一年出五、六個。
助理教授呢?越戰後期起要獲取終身僱用合約,很困難。當時通脹急劇,大學一般經費不足,不容易通過。是災難!那些平庸正教授否決某子終身僱用,給罵得狗血淋頭不用說,就是真大師也遭侮辱:「你浪得虛名,算是什麼?你憑什麼認為思想比我高明?敢跟我公開辯論嗎?」這些往事我記得清楚,因為當時在系內判斷思想受到尊重,有苦自知。在這形勢下,大學迫著要找出不可能作出客觀衡量學術貢獻的客觀衡量準則,於是,數學報文章、排列學報高下的蠢方法就出現了。這是今天「發表或滅亡」的成因。不是說在這之前沒有「發表或滅亡」這回事。有的,不重視,而重點大學是嗤之以鼻的。
我自己搭上不需要數文章而升到正教授的尾班車,所以能夠發表七八篇足以傳世的文章。以我的脾性,強逼我發表是作白日夢。不會殺了你,但會認為你是「盲毛」,看你不起。一九六八在芝大,前輩基爾'莊遜對我說得清楚:「要升級,不用發表文章,但要把思想寫下來,好叫大教授們可以讀;如果懶得寫,你要多參與研討,好讓人家知道你的思想是在哪個層面。」六九年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職,算是首份正規工作,起筆就是副教授,有終身合約,幾個月後同事給個面子,沒有要求也一致建議升我為正教授。系主任諾斯要我提供發表了的文章作支持,我交出六八年發表了的十多頁。諾斯問:「還有其它的嗎?」我回應:「有的,但那十多頁應該足夠了。」這是尊重芝大的傳統了。
少讀他家之作,但去年幾位老了的舊同事說,三十年來有啟發性的經濟文章鳳毛麟角。在發表或滅亡的約束下,效果是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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