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蕭滿章傳來一篇我在洛杉磯加大念本科時的老師比爾‧艾倫(William R. Allen)在網上發表的長文,回憶他在該校工作逾五十年的往事,讀後無限感慨。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電郵的傳達失靈,四個多月後他才通過一位朋友收到,立刻給我回音,讀來也使人傷感。這兩封信內容或許有些敏感,但說的是四十年前的往事……往事如煙也。沒有徵求過老師的意見,不應該發表他的信。我把自己的信在這裡翻成中文發表,因為要澄清一件對中國學術發展非常重要的事。
艾倫一九六七至六九年是洛杉磯加大經濟系的主任。當時越戰爆發,徵兵帶來的憤青言行激烈;更不幸,這發展帶到膚色歧視那方面去。艾倫當時作為系主任,碰巧要僱用多位教授,要求他多雇某種膚色的聲浪很高。他的立場,是膚色如何不是他的考慮:學系聘請教師的考慮是專科的需要與學問的水平,如果碰巧膚色能滿足某些人,乃錦上添花也。這爭議當年在美國吵得很大,火熱的頂點是該校的經濟系受到炸彈恐嚇。艾倫只做了兩年系主任就下馬。這次他寫回顧,是兩篇頗長的文章的合併,算是他為自己寫的傳記,題為《A Life among the Econ》,有典故,應該翻為《經濟族內的一個生命》。讀者可從網上找到這篇令人讀來震撼的文章。我給艾倫的信的中譯如下:
「親愛的比爾:
讀到你最近發表的《經濟族內的一個生命》,我深感仰慕。你在一九六七至六九當系主任時表現著的勇氣,使我敬畏得要站起來。我要到今天才明白當年的不愉快事件究竟是因為些什麼。我曾經用中文寫過關於美國教育制度的退化,指出這退化剛好從那時開始。當時大學生被徵兵去參戰。我記得在芝加哥,為了避免徵兵,達比把自己吃到超重。種族的問題更頭痛。我記得阿曼(阿爾欽)七十年代初期給我信,警告我們不要僱用兩位可能是被你們解僱了的助理教授。是悲劇時期。麥基說他考慮把手槍帶到校園,希望保護我,因為一群激進青年要阻止我進入一間有五百學生的課室,我可能受到傷害。
「我認為在這些不幸之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是學術氣氛最好的了。如果當時所有的系主任都像你那樣勇敢,經濟學的發展不會出現今天見到的災難。能夠在經濟學的黃金時期求學是我的大幸。可能從來沒有學生有我那麼好的際遇,何況是個中國學生。告訴你我的當時在盛年的老師,你會同意。首先是你,我一共選修了六、七科你教的課。本科生時我還有其他兩位老師:Scoville與Baron。在研究院內教我的有Baldwin、Somers、Gorter、Hirshleifer、Brunner,當然還有Alchian。如果這系列訓練還不令人側目,到了芝加哥一整群的大師都對我很好,後來弗裡德曼與科斯成為我的親密好友。戴維德給我不少鼓勵。再跟著在西雅圖華大,諾斯、麥基、巴澤爾給我很大的支持。到了那裡三個月,他們建議及投票通過升我為正教授。
「回想我在洛杉磯加大的時期,卡爾‧布魯納(Karl Brunner)的離開真是個大損失。卡爾當時不認為我很好,但後來看好了——我收到兩封他寄來的閃閃生光的讚揚我的作品的信。再後來在舊金山見到他,對我說的話既仁慈又慷慨。但那是悲傷的一天:晚餐時Meltzer告訴我,早一天羅斯瑪麗(布魯納的太太)的醫生說她只有大約六個月的生命。卡爾不知道。羅斯瑪麗知道,但她表現得很愉快。後來阿爾欽對我說她是他見過的最偉大的演員。這些是奇妙的人物,他們的本質在今天的經濟學者中不多見。
「關於阿曼(阿爾欽),八十年代時我推舉他獲諾貝爾獎,因為該獎的一個委員常到港大。不幸的是,阿曼發表了的文章,雖然比大部分獲獎者的好,卻量度不了他的偉大。七十年代時,麥基和我認為阿曼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經濟學者。是阿曼的思考方法把他與我們分開了。
「我知道阿曼這種人天下只一個,所以把博士試推遲了一年,要先學他的才考。我合共旁聽了阿曼七個學期,到最後我按時駕車從長灘到加大,只為聽他五十分鐘的課。一九六八年他造訪芝大時,我幸運地能常跟他一起午膳。教我怎樣寫文章,他在我的論文的第一長章作了不容易相信的詳盡評語。
「阿曼與我的女兒思琪是互相吸引著的。一九九○年,在斯德哥爾摩機場,思琪見到阿曼在老遠之處,飛奔過去,跳上,抱著,給他一個吻。二○○二年阿曼回報,他和太太從加州駕車到西雅圖參加思琪的婚禮。幾年前阿曼給我信,說他把我們寄給他的月曆放在書桌上,天天看著思琪的兒子。
「大約兩年半前我們和阿曼失去了聯絡。我們收到他的電郵,說要立刻跟我們對話。我們回郵幾次,電腦顯示被接收了,但沒有回音。在這之前六個月,巴澤爾告訴我他跟阿曼進晚膳,明顯地阿曼的記憶力棄他而去。兩年多前Manne與Demsetz訪上海,艾琳(阿曼的女兒)托他們帶來她的一個吻。
「聽到你太太謝世的消息,知道你很悲傷。當時要給你信,但一位朋友說你的心情很不好,打擾可能有反效果。你最近的長文,顯示著你的鬥志,告訴我你還是好好地活著。如果你能造訪中國,太太和我會高興極了。我們會設法安排看上海世博你老人家不需要排隊。
「最後要說一件事。在一次逾百萬觀眾(在中國是例行的)的訪問中,主持者問:『是誰對你影響最大呢,弗裡德曼還是科斯?』我回應:『都不是,是阿曼‧阿爾欽。』下一次,如果問及誰是我的啟蒙老師,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比爾‧艾倫。
真誠的,史提芬,二○一○年九月九日」
今天早上葉海旋說農曆新年將至,打字人馬短缺,要我趕交文稿。上期發表了《沒有世俗約束的學術創作》,意猶未盡,我在稿紙上寫下《經濟文章評審的制度變壞了》這個題目(本博客管理員按:此文將在下星期發佈)。剛要動筆,卻想到同學們不會明白今天經濟學的文章評審制度是怎樣發展起來的,再跟著想到四個多月前我給老師艾倫的一封信,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在網上找到我提及的艾倫寫的那篇長文,細讀後會遠為容易明白為什麼我那麼強烈反對今天的文章評審制度。
我也希望北京從事教育改革的朋友能跟進。中國的大學教育是大麻煩,而那裡的文章評審制度是從西方抄過來的。我認為是災難性的發展,先說來龍才論去脈會較有說服力吧。
(五常按:William R. Allen的長文的網址是http://econjwatch.org/file_download/452/AllenMemoirSept2010.pdf,205至234頁,重要的是後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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