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29, 1996

心手兩忘

許多事情,窮年累月,也難以知其「究竟」。我是要到了耳順之年的某一天晚上,才突然間領悟到——在掌握某種技藝上說——「心手兩忘」是個絕高的境界。

話說一九六二年,我在洛杉磯加大當助理教員時,有一名黑人學生,成績很不錯,是代表該大學出賽的網球手。他的名字是Arthur Ashe(今已故,當年因做心臟手術輸血時不幸染上艾滋病菌)。這學生畢業後轉為職業網球手,成績不俗,但「頂級」卻說不上。

有一次,在溫布爾登的網球決賽中,大出觀眾意料之外,他竟然只花了約莫一個小時,就直落三局打敗了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康納。一年之後,在某聚會中遇見他,我問:「那次你輕勝康納,是怎樣的一回事啊?」

他答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回事,真的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意之所至,得心應手,好像是在另一個『地帶』似的。」(I was playing in a zone!)

Ashe所說的「地帶」(zone)翻為中文,其意大概是「心手兩忘的境界」。這境界一旦達到了,完全沒有刻意為之,只憑意之所至,也許有點迷迷糊糊,但效果上天真瀟灑,靈氣湧現,顯得暢順而自然的。

個多月前的某夜凌晨,我躺在床上翻閱古書,半睡半醒的,突然間讀到這樣的記載:北宋時,書法大師米芾拜訪蘇東坡,相聚了好幾天,大家談的是「心手兩忘」對藝術創作的重要性。那麼有意思的話題,該古書只記下寥寥數語,使我整晚幻想當時情景,尋思蘇、米兩位前輩高人的對話內容是什麼。

兩年來,我自己就意識到,用心下筆的書法,寫來總是有點斧鑿痕跡,而自己比較稱心之作,全都是不經意地寫出來的。

我曾經把這個奇怪的現象對周慧珺老師談及,她的回應是所見略同:她自覺也是驟然或一時間不經意下筆時,字寫得最好。

這應該是個很抽像的哲理——不容易說清楚的吧。寫書法時要用腦,而且腦子要想得很快。但用腦與用心顯然是兩回事。腦用以分析、思考;「心」是「製造」感情的。說要「忘心」,就是把感情自然地不渲不染地流露出來。刻意把「心」一用——不能「忘心」——就不免刻意製造感情,其效果總有點造作,「天真」也就談不上了。

近來我每次練習書法,都試行「心手兩忘」的法門。我發覺自己要「忘手」並不困難,練習幾天就可以做到。但很不幸,要「忘心」就困難之極。我只可以偶然地在無意之間寫出幾個「忘心」的字;若刻意地去「忘心」,其「心」也,就更加難忘。我顯然不是一個書法天才,因為我不可以忘心而不忘腦;一動腦筋,心就難忘了。偶有忘心之作,碰巧而已。

其實我也不應該妄自菲薄。歷史上的書法家,絕大部分都是「碰巧派」。以大名鼎鼎的宋代四家來說吧。蔡襄絕對沒有心手兩忘之能。蘇東坡手書的《黃州寒食詩》,顯然是心手兩忘的精品,但他有這樣水平的作品甚少。黃山谷(黃庭堅)看來比蘇學士高一個「馬位」,因為前者的草書,差不多都能達到心手兩忘的境界。至於米芾,則無與倫比:在書法歷史上,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能把「心手兩忘」之藝招之即來的。

少年時,我有一位打乒乓球的朋友容國團,數次跟我提及,他不明白為什麼有時漫不經心,就所向無敵,但每當刻意求勝,就反而力有不逮。今天回顧,阿團也是個「碰巧派」,心手兩忘之藝不能招之即來。一九五九年,在匈牙利的決賽中,他碰到一個大「巧」:榮獲當年的世界乒乓球男子單打冠軍。

凡是「手作」的造詣,心手兩忘應該是最高的境界了。科學與文學,以及學說之創立,其成就與手無關或無直接的關係。個人認為,若要在科學上有點成就,重要的是忘心,但千萬不可以忘腦。文學呢,心與腦——二者皆不可忘。

忘腦但不忘心的玩意,例子不多。我唯一想到的例子是:男女之間談戀愛。縱觀天下兒女情懷,不忘腦的難矣哉!

Friday, November 22, 1996

中外油畫的價格差距

不久前一位在美國的畫商朋友,寄來一本他畫廊印製的名為Barbizon的目錄畫冊。他知道我對印象派的畫著迷,但又沒有那樣多錢去購買,所以就對次一級的Barbizon School的作品「虎視眈眈」。

Barbizon原是法國巴黎鄰近的一個小村落。因為風景幽美,十九世紀初期有不少油畫家到那裡畫風景。一八三○年後,Barbizon畫派大行其道,而跟著的四十年,人才輩出,其理論基礎與作品的表達,今天回顧,是印象派的起源。事實上,好些後來成為印象派大師的(像Manet、Monet、Gauguin、Millet、Sisley、Renoir、Pissarro等人),都是在Barbizon起家的。也難怪梵高(VanGogh)曾經說過,Barbizon藝術是十九世紀最重要的藝術。

今天我們在市場上見到的所謂Barbizon畫派的作品,通常是指十九世紀集中在那村落畫風景的數十位畫家。他們的作品實在好,但因為很少到巴黎去大展拳腳,名氣就遠不及印象派的大師了。由於名氣有所不及,一幅印象派的油畫動不動索價百多萬美元,但一幅「巴」派佳作,數十萬港元就可以買到。

翻閱畫商朋友寄來的「巴」派(Barbizon)作品出售目錄,不勝感慨。這些百多年前的油畫,其藝術水平比今天的中國油畫,一般而言,高出不可以道里計。但二者的價格,有好些差不多是一樣。這可真有點莫名其妙了。

記得去年與黃黑蠻去看一個國際性的大型畫展,他認為全場最佳之作是一幅只有四十二公分的油畫。後來另一畫家朋友李超鵬,也認為該小「品」是全場之冠。那是Barbizon之作,其作者是該畫派的頂級人物Daubigny(一八一七——一八七八)。其價若何?大約港幣三十萬。這與一幅同樣大小的吳冠中之油畫同價!是如假包換的Daubigny之作,且又是精品,其價怎會跟吳冠中的打個平手?

吳冠中的油畫是好的。但曾經是莫奈(Monet)老師的Daubigny,是百多年前的人,是今天每一本關於世界油畫歷史的書中必然提到的人物,是被公認為重要地影響了印象派的發展之畫家。我們還健在的吳冠中,將來的歷史聲名可大可小,但那是將來的事。

我把吳冠中與Daubigny混為一談,是因為我欣賞吳氏,認為可以相提而並論。還有三幾位中國油畫家,也或可以相提而並論的,但其它的提出來就有點那個。

在「巴」派之外的歐洲,數十或百餘年前的去世油畫家,若僅是略有名氣,其作品價格就更相宜了。這些畫——尤其是荷蘭及英國的——往往十分好,而很大一幅的,討價還價之後,大約是二、三十萬港元。這與中國當代的次級油畫家的作品價格差不多,但技藝則高出甚多,而且又是百多年前之作。

我們不能不佩服歐洲人對藝術作品的珍惜與重視。百多年前的畫,一般都保存得很好,有些經過專家修補,看來是新的一樣。而百多年前的小名家,他們總能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介紹,又或指出某作品曾經展出的次數、日期、地點,經過哪些人收藏等等。有些今天僅值數萬港元的作品,也是這樣細心處理的。這可見歐洲的傳統,是把收藏之道作為學問看待了。

去年暑期間,我在美國加州南部的一間畫廊,看到好些當代美國油畫,令人賞心悅目,很大一幅的只售三萬港元左右。這又比今天的中國油畫相宜得多了。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當然,我們不能「一枝竹篙打翻一船人」。有三幾位中國的油畫家,在外地有價。既然他們賣給「老外」與賣給中國人的畫價相同,我們就不能說其價有差距。我也認為有三幾位中國油畫家,其作品很不錯,價格可取。餘下來的畫價,則「高」不足道矣。

我認為中國油畫價格偏高,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某些中國油畫家喜歡故弄玄虛,刻意「造價」。「造價」當然不是真價,但久不久總有不識之士中計,以假為真,出高價購買。這種「造價」行徑,短期或有利可圖,但長線卻行不通。君不見,幾年前價格奇高的一些中國油畫家,如今跌得一塌糊塗。

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國人有一種不容易解釋的民族或地區情意結。他們收購藝術作品的對象,往往是本土的畫家。例如,台灣畫家的作品,在台灣遠比在香港或大陸值錢。又例如,嶺南派的畫,在中國的北方並不「渴市」。中國人就是喜歡收購中國畫家的畫,藝術本身的高下如何,對他們似乎是不大重視的。

二十一世紀將至,在一碗雲吞麵可以打六分鐘長途電話到美國的今天,炎黃子孫應該開始明白,地球那麼小,世界已趨大同,什麼民族大義云云,只不過是一些好權如命的政客搞出來的把戲罷了。

Friday, November 15, 1996

退休之「價」

最近美國《財富》雜誌把美國之外的世界最可居的城市排名,多倫多第一,香港第五,二者之間為倫敦、新加坡及巴黎。據說兩年前香港是排名第一的。至於美國本土的城市,則西雅圖列於榜首。西雅圖在美國被排第一,司空見慣,而數年前曾被另一刊物排為世界第一。可以說,十多年來,在多個不同刊物或機構的選擇中,西雅圖最差也位於前幾名之內。這樣,若以多個「考試」的平均積分計算,該市遙遙領先,與第二位相去甚遠。

在同一報道中,《財富》雜誌又提及,香港的生活費用比西雅圖高出四倍。一位朋友知道西雅圖排名的大概,又知道我熟知那裡的情況,便問:「如果要到西雅圖過很舒適的退休生活,『身家』要有多少才可以?」

這位朋友有一兒一女,是四口之家;他年屆中年,長得既高且壯,或然率應該說他還可以多活五十載。

我問:「要很舒適的嗎?」「對。」「不要豪華的。」「不要。」「兒女要讀私立名校?」「那最好。」

我於是替他一家四口幻想著如下的生活:(一)居所大約佔一萬平方呎之地,房子內實用面積三千呎,另加車房五百呎,是二流頂的建築,有風景;(二)高級美國汽車一部(或次級的兩部);(三)每星期外出晚膳兩次,光顧電影院一次;(四)每年旅行兩次;(五)衣著、食物佳而不「豪」;(六)兒女學校教育一級;(七)保險(包括醫療保險)應有盡有;(八)其它置物、雜費,應用則用。

這樣一家四口的生活,不用找職業或工作的,在西雅圖,其所需的「身家」(資產)要多少呢?讀者不妨試估計一下。我屈指一算,大約是美元一百二十萬(港幣九百三十萬)。為了要把風險降至最低,我設想以購買美國政府的三十年債券(年息七厘)來計算的。我又假設退休者不是美國公民,毋須納稅——但入息稅之外的稅(如物業稅或購物稅)已計算在內。

算出這港幣九百三十萬元的退休大計之後,我又再算一下,能過差不多同樣舒適的退休生活,四口之家在香港要「身家」多少才可以。一想到這裡房子的費用,就不免頭痛。我於是把居所的舒適度打個六折,其它享受差不多。計算所得,是港幣四千六百萬——大約是西雅圖的四點九倍。這比《財富》雜誌所說的四倍的相差大一點。

對其他在北美洲的城市我知得不多。約略的估計,同樣的生活水平,加拿大的溫哥華要比西雅圖價高兩成多,而舊金山則要高出近四成了。但這些城市的中國食肆很不錯,且「雀」友甚眾。也難怪那麼多的炎黃子孫,聚居於這兩個地方。

很舒適的生活,跟只可算是舒適的生活,是相差頗遠的。若問,一家四口在西雅圖,要過只可算是舒適的退休生活,所需「身家」多少?答案,大約一半——美元六十萬(港幣四百六十多萬)。

很奇怪,我把這個「只可算是舒適」的水平,與上文所說「很舒適」的那樣打個房屋折頭,引伸到香港來,得到的所需的退休之價,大約是港幣八百萬元。這只比西雅圖高出百分之七十四,跟「很舒適」的大差別縮小了很多。

讓我再降它一級吧。一家四口的小康而節儉之家,在西雅圖退休何「價」?答案是:大約美元四十五萬(港幣三百五十萬)。那麼在香港又怎樣呢?答案是:假若這四口之家能買到政府的居屋,連這屋價在內,退休所需的資金剛好是港幣三百五十萬,打個平手。

從以上約略計算的退休之「價」,我們不難得到以下有趣的推斷:

其一,小康節儉之家或生活水平更低的,不會移民北美退休。其二,大富之家也不會,因為對他們來說,每年在香港多花三幾百萬,「濕濕碎碎」罷了。其三,小富之家,退休若不到北美西岸定居,乃「走寶」也。

Friday, November 8, 1996

上海博物館

四個多月前,聽到一位外籍的教授朋友說上海新建的博物館是世界一流的,於是在一個週末跑到那裡去看看。其時博物館尚未正式開幕,只有雕塑、青銅器、陶瓷這幾項可供參觀。

那位教授朋友說得不錯,從室內設計、燈光、展品安排這幾方面看,確是一級水平。我此前從來不知道中國有雕塑藝術這回事——什麼觀音、佛像之類的作品,印象中千篇一律,似乎是沒有什麼藝術可言的。但上海博物館的雕塑室別出心裁,展出的作品務求變化多姿多采,使我看後茅塞頓開。說實話,在雕塑藝術上,中國是不能與歐洲相比的。但上海博物館的陳列,使我意識到我們的雕塑天才有的是。

有趣而又重要的問題,是中國的雕塑藝術作品是沒有作者名字的。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但無名之作可以解釋,在中國藝術歷史上,一個雕塑家(或匠)不可能像米開蘭基羅、羅丹等人那樣,因成名而獲得可觀的收入。我又想到不久前在西安霍去病之墓地上看到的、多件巨大的石雕,是二千年前的「印象派」作品,作者顯然是個藝術天才,但只是一個「無名氏」。

上海博物館辦理雕塑展覽的主事人,顯然對中國的雕塑歷史有很深入的研究。我希望他(或他們)能對作者「無名」這問題試作解釋,以較大的字體對觀眾說明。那主事人(可能不止一個)是何方英雄好漢,也不妨在顯眼處介紹一下。雖然博物館很少這樣做,但作者既是無名,而展覽又搞得那樣有心思,其主事人「公開」地領一點功勞,是不用客氣的了。

該博物館的青銅器展覽,舉世無匹,非看不可,毋需細表。收藏能收得那樣全面、精彩,而又那樣有系統的,是極其不簡單的一回事。我比較失望的,是陶瓷的展覽。個人認為宋代的陶瓷,高雅無與倫比,其藝術成就光芒不可方物。但在博物館所見,宋代之作並不令人歎為觀止,即使那有口皆碑的宋代五大名窯,館中所展出的代表作品不多而又不夠份量。

不久前上海博物館正式開幕了。我趁重陽的長週末,特意去看該館的古書畫。其實我對中國古畫所知甚少,所以主要還是去看書法。很有看頭。然而令我失望的,是該館舉世皆知的兩幅鎮山之寶的書法——米芾的《多景樓詩》與徐渭書寫的一首自作七絕——竟然沒有展出!新張大吉之際,把鎮山之寶「收」起來做什麼?

徐天池的那幅七絕書法,是他尚存於世的最精書法作品,日本二玄社的複製品可以假亂真,看不到也就算了。但米元章的《多景樓詩》,其真跡看不到就耿耿於懷。有人說《多景樓詩》的原作是假的。怎麼可能呢?

詩分明是米前賢的詩。米顛的詩雖然不是蘇東坡所說的那樣了不起,但風格別開生面,沒有誰可以作出來。(蘇學士平生似乎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晉代的陶淵明,另一個是他的朋友米芾。自歎「相從元章不盡」的蘇軾,認為米南宮做什麼也是天之驕子。)

至於《多景樓詩》的書法,從印刷品看,更是元章無疑了。這幅書法共有九十六個大字(大約是米芾存世的大字真跡的四分之一),寫得天真瀟灑,靈氣湧現,精彩絕倫。古往今來,在行書上,只有米芾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力。「假」又從何說起?所以我很想看看真跡。

古玉的展覽室燈光太暗(其實是太黑),應該在櫥窗之外稍加微光,減低一點室內的光暗反差,使觀者看得較為舒服。很不幸,這次沒有時間去看少數民族的藝術展覽。應該是很有意思的。下一次到上海,不會放過。

很高興上海博物館能達到世界的一流水平。在意見上,個人有兩點批評。第一點是不能「改進」的,因為已成事實。那就是,雖然建築物很不錯,但我認為他們應該請貝聿銘設計的。貝氏是炎黃子孫,而且博物館這一類的建築物設計,當世首屈一指。這博物館如果由貝氏設計,遊客起碼會上升兩成吧。

第二個批評是可以而又應該立刻改進的。我去的那一天是假日,學生及兒童很多。這一群小朋友在場內走來走去,不知是否在捉迷藏,噪音不絕於耳。這不是博物館內應有的現象。

我認為孩子們多到博物館去是好事。藝術的欣賞,要從小學起——文化的培養是很重要的。但參觀藝術,非兒戲也。藝術很真實,欣賞的人要本著一片真誠之心。

我認為上海博物館要對父母解釋,孩子們參觀時要有點約束,而學生若沒有老師領導,博物館要安排一些指導員。目前因為年小的不識規矩,博物館派員工不停地抹那櫥窗上的手印,其認真的處理可嘉,但不是其它一級博物館可以見到的「畫面」。

Friday, November 1, 1996

特區首長應有條件

香港推選特區首長的話題,越來越熱鬧了。好些朋友問我的意見,把我看作是一個專家似的。其實我對政治不懂,也沒有興趣。像我這樣生長在抗日期間,經過國共之爭,受盡苦頭,而其後又喝過幾十年洋水的人,對政治有「冷感症」是不難明白的。

二十年前,美國搞總統大選,我問芝加哥大學的首要元老戴維德,誰是他的心中人選。他有點不相信地望著我,說:「你認為誰當選會有半點關係嗎?政客都是一樣,你怎可以讀了那麼多書還不知道?」正如後來H.Demsetz告訴我,戴維德是本世紀寥寥可數的有大智慧的人物之一。戴老當時半罵半笑的答案,點醒了我,使我覺得自己讀書雖然可以過目不忘,但還是有點生吞活剝,消化不良。

今天到了耳順之年,思想的消化系統有了進步。我認為在一個有了穩定體制的國度中,戴老的「沒關係」觀點是對的。但在轉變中的中國,在我們這個不可能永遠是特區的香港,誰是「首長」總會有一點關係。那是說,在這個大時代的轉變中,以「一國兩制」這個辦法協助過渡,其首長總要有一點特別的本領。

我認為這首長應有的條件,說來容易,聽來理所當然,就是恐怕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撇開一般人所談的條件不說,我認為如下六點是重要的:

(一)完全不搞政治。理由很簡單:我難以想像世間會有一個政治天才,可以持久地與北京在政治上周旋而能給香港帶來好處。是的,香港所需要的首長,不是一個政客,或一個外交高手,而是一個腳踏實地的管理或治理人。

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香港的希望,是要被作為一家公司機構來處理,而這公司的頭頭是不需要搞任何政治的。美國有好些辦得好的城市,在法律上都是公司機構,而好的市長都不搞政治。

(二)有話應對北京衷心直說。婉轉之詞,客套的話,恭維之語——或甚至巧言令色的恭維——北京的執政者會因為不大相信而起戒心。不同意就說不同意,明確地解釋理由;辦不到就說辦不到,解釋困難所在——而說這些話時是不用宴之以大魚大肉的。

(三)不賣帳。九七之後,官商勾結的行為暴升,不容易避免。倘若特區首長遷就一位高干的私下要求,就變成官、商、政勾結,嗚呼哀哉!我認為即使微不足道的私下要求——例如介紹兒子到香港求學——特區首長也要謝絕「應酬」。

(四)要多考慮民意,但壓力團體避之則吉。這是我從已故的香港前財政司彭勵治學來的。他告訴我,他天天考慮民意,但不接見任何壓力團體,因為此「接」一行,就不可能應付得來。彭老是把香港的財政作為一家公司機構的財政來處理的。今天的壓力團體,比彭老執政時為多;九七之後會更多。視壓力如無物,其團體就會越來越少了。

(五)要上一課經濟學。說什麼維護香港的自由經濟等等,老生常談,不再說了。但特區首長要用功地上一課關於香港聯繫匯率的制度。這個要完全不管港幣量才可以高枕無憂的制度,明白其中奧妙的人不多。即使聰明如任老弟志剛,似乎也有點不明白(金融管理局越搞越大,奇哉怪也)。香港的特區首長若懶得上這一課,可找戴卓爾夫人在任時的私人經濟顧問華特斯當顧問。

(六)要把協助中國經濟發展作為第一投資。把香港作為一家公司機構,就是把香港作為一盤生意來經營。九七之後的特首,總要懂一點生意經。我認為沒有什麼生意比協助中國發展更有利可圖。南中國的生意,更是非做不可的。特區首長的一個任務,是要掃除這條財路中的一點沙石。例如從香港打到廣州的長途電話費,比打到美國的高出一倍!又例如邊境過關費時失事,香港汽車不能自由進入大陸等等——都是不利生意的沙石,而這些是不能由商人或市民來掃除的。

三年前一位香港的重要人物曾對我說:「中國的經濟越壞,香港就越好;中國的經濟越好,香港就越壞!」荒誕不經之論,莫過於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