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1, 1994

莫扎特的音樂與中國的書法

某週末下午,閒著無事,練習書法,狂寫數十大幅,得心應手,倦極而睡。在床上以遙控機開聽莫扎特的音樂,身心舒暢,悠然入夢。這是二十世紀末期最佳享受之一了。

不知睡了多久,在朦朦朧朧中聽到莫扎特的《A Little Night Music》(K525)。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我聽過不下百次了。這一次,我的感受卻有所不同。在半睡半醒之間我彷彿覺得自己是在寫書法。如夢如幻,我感到音樂的節奏、風格與書法的大有相同之處。但該樂曲的節奏比書法的快了一點,使我的書法跟不上。「慢一點吧,為什麼不可以慢一點呀?」我夢裡依稀地這樣問。這個快、慢之爭使我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在聽音樂而不是寫書法。

我於是清醒地以遙控機回放該曲,更用心去聽一次,竟然覺得除了音樂節奏比書法快了一點外,其它的無不吻合。音樂有快慢、有輕重、有大小、有粗細、有寬緊、有濃枯、有危而安,也有綿綿不絕之意。這一切,與書法的上佳行、草是如出一轍的。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我於是轉聽莫扎特的其它樂曲,發覺除了節奏太快或太慢之外,大部分的作品都是一流的「書法」。我再聽其它古典作曲名家的音樂,其與書法的吻合卻不能那麼肯定,有一些不大稱意,而更有一小部分是格格不入的。

還有另一個問題。書法的落筆,其快慢、輕重等等或多或少有一點約束性,因為每一個字怎樣寫總有一點規限。所以若要書寫李白的《早發白帝城》詩,我就不能跟著莫扎特某一首樂曲節奏與音調下筆。但倒轉過來,我覺得,如果莫前輩今天還在,看著我大書《白帝城》,他大可按著我下筆的「調子」變化而寫出美妙的樂曲來吧?

書法與音樂的暗合,使我從另一角度領悟到一點藝術的真諦。是的,天下的各種藝術——好的藝術——必定是殊途同歸。藝術的主要目的,是要觸動欣賞者的心弦,令人覺得作者的感情與欣賞者的感情融合在一起。

黃永玉論畫,說一方面要密不透風,另一方面要寬可跑馬。這與米芾的「寬緊」書法和莫扎特的音樂節奏不謀而合。為什麼會這樣呢?Mondrian所說的構圖法則,與我們《道德經》的哲理也是不謀而合的。又為什麼如此呢?文化背景截然不同,而時代也大有差別,但我們為什麼那樣喜愛梵高的畫?

這些「為什麼」的唯一解釋,是人與人之間的內心深處,有共同的和弦,而這和弦有其規律,是不可以亂來的。以怪招為創作的藝術家,是把人類的共鳴漠視了。這種創新不可能是好的——或感人的——藝術。

像我們的蘇東坡那樣,莫扎特天生就是藝術高手。這樣的人對感情的「規律」不學而知,而又可以毫無困難地自然表達出來。他們拜師學藝,只不過是學一些技術上與形式上的問題。

次一級的藝術家,要在師長或朋友的感染或啟示下,才能發現自己,才能不造作地表達感情,但這樣也算是高手了。再次一級的則不只要學,而且要大下苦功,才可以有成就,技術也可以超凡,但作品分明是以技術為重點,使觀者或聽者欣賞其技術而不能與他們的作品「談戀愛」。餘下來的所謂藝術家,不足道也。

以上的觀察,使我明白為什麼個人所認識的有份量的藝術家,對自己的喜、惡往往是那樣肯定。他們的感情比一般人明確得多——不一定是強烈得多,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情所在。之前我介紹過《莫扎特的旅程》,其中就看到——這裡順便補述——如下的一段趣事。莫扎特的父親認為某作曲名家是高手,要兒子向他學習。兒子於是去聽該名家的樂曲演奏會。只一聽就認為是九流,旁若無人地離開會場。後來小莫在書信中把該名家的音樂大肆批評。該《旅程》影集的評論員跟著解釋說:「歷史證明莫扎特是對的!」

同樣,宋代的書法天才米芾也是旁若無人!他竟然有膽批評王羲之,使我讀來過癮。他也小看所有的書法家,說他們只會用筆毛的一面書寫,只有他一人四面皆用。今天我也認為,歷史證明米芾是對的。

莫扎特的音樂與米芾的書法異曲同工,感染力上如出一轍。他們也同樣驚人地自信。我忽發奇想:如果上帝能把他們「放」在一起交個朋友,不知他們是否會惺惺相惜,還是大打出手?想了一陣,我認為他們——假設能懂得彼此的藝術——惺惺相惜是必然的。真正的藝術高手,在感情的和弦上會融洽無間。依據歷史的記載,莫扎特遇到海登,米芾遇到蘇東坡,他們相惜之情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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