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20, 2009

《中國的經濟制度》的前途

拙作《中國的經濟制度》這本小書——其實是一篇很長的英語文章,加上很長的中譯,再加上四篇有關的中語文章,共二百頁——要在國內出版了。個人重視這作品,認為是自己的正規學術論著中的「封刀之作」。通過香港花千樹,由北京的中信出版社出版。他們隆重其事,希望神州普及,稱為「假精裝」(香港的過癮說法)的訂價只人民幣二十五元。這個零售價香港無法辦到。

這是第一本我親自協助的在國內出版的書,修改主要只是簡體字用的一些與香港不同的標點,及鬼子佬人名的翻譯,其它一律不改。但為了高斯(國內稱科斯)未來的美國版作了最後的修訂,這次國內版是未來的美國版了。

跟我們接洽的兩位中信小姐很執著,很認真,花千樹也執著,也認真,大家一字不苟地商議,來來去去花了兩個月。不值得的,但身為作者我不能說不要那麼執著,不妨苟且一下。我堅持文字的風格不能改,偶爾為了要生動一下而用上的廣東話也要保留。他們依我的。

跟自然科學相比,經濟學是淺的,非常淺,但分析起來難度高。自然科學是深的,天下看來沒有深而容易的學問吧。奇怪是,淺學問可以非常困難。我的意思,是當我的外甥及兒子向我解釋他們專研的物理生物及化學生物,我聽不懂,認為深不可測。然而,在經濟話題上,當我對某現象找到自己滿意的解釋,向行外人細說,只要沒有成見,他們明白。這是淺。說難,因為淺答案不容易找到,好些顯淺不過的解釋我要花上十多年的工夫。回顧平生,我沒有遇到過可取但湛深難明的經濟解釋。

這就是問題。經濟學的可取解釋既然永遠是那麼淺,為何那麼困難才能找到答案呢?這問題我解釋過一下,將來有機會再會詳述。多年以來,同事朋友聽到我提出一個解釋,會說:「是那麼淺,為什麼其它人沒有想到?」當我聽到同事朋友提出一個解釋時,可能說:「那麼淺,應該對。」也可能說:「那麼深,應該不對吧。」我這種以直覺感受作出的回應,命中率甚高。

《中國的經濟制度》是上述經濟學的獨特處的一個好示範。創作此文非常難:要跟進中國的發展三十年,資料要有各方君子的協助,自己所學剛好全部用上,機緣巧合讓我在昆山發現了新大陸——中國的地區之間的競爭天下獨有。有了這一切,我還要細想三年。如果不是某天晚上我在半睡半醒中想到作學生時讀到的馬歇爾的一個腳注,可能到今天也想不出解釋。

這本小書容易讀嗎?高斯說難度高,但他細想後說這難度是需要的。我認為文中的每個論點都不難,淺的,但整件作品有著多個不同論點,要組合,加起來成為一體就不易讀了。我花了長時日向淺中求,盡可能簡化,但最後得到的還是一篇不易懂的長文。高斯翻來覆去地考慮那些地方可以簡化,提出建議,到後來他認為我修改得好,滿意,但也認為其難度不能不保留。同學們購買這本書,我當然高興,但閱讀時千萬不要見難而退。要記著文中每點都淺,有些需要學過——如果沒有學過,假設我說的對就可以過關。把各點加起來,見到一個完整的大場面的整體就算是讀懂了。可能要多讀一兩次吧。

《中國的經濟制度》這篇長文的前途將會怎樣呢?如果北京的朋友悉心地改進這制度,繼續發展下去,此文傳世可以斷言。但如果他們把這制度的關鍵損害了,不斷地引進西方的與中國的局限條件合不來的政策,那麼我這個老人家比不上昔日的王勃:楊意不逢、鍾期難遇,高山流水不奏也罷。

我為國內版寫了一個簡短的序,謹錄如下:

神州增訂版序

回顧平生,在學術研究上我老老實實地走了一段漫長而又艱苦的路。一九六七寫好博士論文《佃農理論》,二○○八寫好《中國的經濟制度》,相距四十一年,二者皆可傳世,思想史上沒有誰的智力可以在自己的頂峰維持那幺久。上蒼對我格外仁慈,給我有得天獨厚之感。

也回顧平生,自己認為足以傳世的英語文章約九篇之譜。一般朋友舉《佃農》為首,科斯選《蜜蜂的神話》,阿爾欽選《座位票價》,而巴澤爾則肯定《價格管制理論》是無與倫比的。我自己呢?選《中國的經濟制度》!兩年前寫好初稿時我那樣想,兩年後的今天我還是那樣想。似淺實深,這裡獨立成書的《制度》一文牽涉到的話題廣泛,細節多,史實長達三十年,合約理論的分析達到了一個前不見古人的層面,而其中好幾處要靠機緣巧合,或時來運到,才找到答案。沒有任何「缺環」,完整若天衣無縫也。讀者要記住,《制度》一文其實寫到二○○七,分析的是新《勞動合同法》引進之前的經濟奇跡。

學術過於專注有機會發神經,而我的集中力驚人,往往一發難收。我因而喜歡這裡那裡分心一下,於是搞攝影、練書法、寫散文、好收藏,嘗試過的投資或生意無數。這些行為惹來非議,而我喜歡到街頭巷尾跑的習慣,使一些無聊之輩認為我早就放棄了學術,不是昔日的史提芬·張云云。這些人不知道經濟學的實驗室是真實的世界,不多到那裡觀察算不上是科學。至於那些認為我轉向研究中國是浪費了天賦的眾君子,屬坐井觀天,既不知天高,也不知地厚。是的,我這一輩在西方拜師學藝的人知道,在國際學術上中國毫不重要,沒有半席之位可言。也怪不得,在學問上炎黃子孫沒有一家之言,恐怕不止二百年了。今天老人家西望,竟然發覺那裡的經濟大師不怎麼樣。不懂中國,對經濟的認識出現了一個大缺環,算不上真的懂經濟。

《中國的經濟制度》這本英、中二語的書,在香港出版過三次。這次攻進神州,應該有點前途。為此我補做了兩件事。其一是在正文之前我加進兩篇有關的文章,介紹正文的重要性。其二是在正文中我作了些補充。此文早就修改過無數次。科斯要把該文與其它文章一起結集在美國出版,問我還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反覆重讀,找不到有什麼地方要改,但有幾處不妨多說幾句,尤其是在第八節之後加了四段我認為是重要的。就讓國內的同學先讀這些補充吧。

是為序。

張五常

二○○九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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