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2, 2007

從一首偉大樂曲說起

一位讀者在「五常問答室」說,他最近一連幾天聽卡爾伯姆一九七一年指揮的莫扎特《安魂曲》(Requiem, K626),認為好得離奇,問我最喜歡是哪個版本的。我沒有聽過卡爾伯姆的,手頭上有的是Sir Georg Solti一九九一年於維也納指揮該曲的LD,大碟也。

莫氏的《安魂曲》是我聽過的最高檔次的音樂。之前沒有誰達到那個水平,之後也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吧。不可能有。人類的社會變化了那麼多,什麼戰爭、恐怖、慘無人道的消息或新聞天天有,雖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但上蒼有知,在這樣的社會長大的人,不發神經已算奇跡,還說什麼藝術感情的真諦了?很有點可憐那些在言論自由的香港辦刊物的朋友。他們要天天報道人間慘事,為了爭取市場總要渲染一下,安眠藥之價豈不被炒起乎?

真心話,我往往要逃避世界才能找到自己,才覺得自己還算是個有情感、有靈性的人。也是真心話,今天的新潮藝術、新潮音樂等我不懂,懶得懂,可避則避,避之則吉矣。今天的世界,蘇東坡復生寫不出《赤壁賦》,莫奈復生畫不出他的蓮塘,貝多芬復生作不出他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而莫扎特復生也創不出他的《安魂曲》了。這些是人類的悲哀。

天才莫扎特的樂曲作品,「晚」年進入了另一個層面,三十五歲謝世,天下能不同聲一哭乎?想到《安魂曲》,有很大的感慨。是那樣偉大的作品,前無古人的,但寫到中途卻要辭世。專家鑒證,Lacrimosa那一樂節還是他的手跡,死後由一位好友續完該曲。續得很不錯,可能因為整曲的結構莫氏生時與朋友詳述了,而有說片斷的曲調他曾經提出過。

我沒有聽過更好的音樂,尤其是Confutatis與Lacrimosa這兩節,連續共六分鐘。莫氏音樂的旋律永遠幽美,但《安魂曲》用上交響樂團、男女兩個合唱團、男女四聲獨唱——應有盡有——而在這複雜的組合中,作者寫出的變化萬千,激動與幽怨的交替誇張得很自然,每次聽到我差不多流下淚來——豈止扣人心弦哉?音樂寫到盡頭就是這樣,止於此,想像不到怎樣可以再進。痛惜作者不能把整曲寫完就謝世了。

我對前人的偉大作品格外留神,愛不釋手,喜歡花長時間去細心體會。史密斯的《國富論》,莫奈的蓮塘,貝多芬從第三至第九交響樂,辛棄疾與李清照的長短句,等等,而莫扎特則選他的第九至二十七鋼琴協奏曲,更重視的是他的《安魂曲》了。不是因為作品精彩,而是偉大的作品有一種大氣。精彩易得,大氣難求也。

「大氣」何物不容易說清楚。當然好,當然精彩,當然沒有俗氣,當然有創意,但稱得上是大氣之作,其感染力排山倒海而來,是個現象。可能有錯,這裡那裡可有不足之處,但大氣之作就是站在那裡,不容漠視,你不可以繞道而行而希望自己可以在同一玩意上找到自己的大氣天地。你要面對這種偉大作品,細心體會,跪下來,叩幾個響頭,然後希望作者能把身子一側,讓你通過。是的,要找到自己的創作天地,有少許大氣的,永遠要懇求那些大師讓你通過。

就我熟知的經濟學而言,今天的發展我很不滿意,這裡不再說了。作研究生時讀過無數文章,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的確精彩,對我有啟發。然而,精彩的一般是小品,沒有給我一種大氣的感受。可以說,整個二十世紀,給我有點大氣感受的經濟學者不及兩掌之數。不明所以,當七年前動筆寫自己的《經濟解釋》時,我老是想著史密斯與馬歇爾。不是因為同意他們說的,也沒有意圖把大師殺下馬來,表演一下。我想著這兩位前輩,因為他們各有一部巨著,非常完整,而更重要的是給我有那種大氣的感受。

是奇怪的追求。史、馬二氏之作,拜讀是四十多年前了。他們的分析依稀記得,不同意的地方不少。然而,或對或錯無足輕重,他們就是給我那種高山仰止的感受,那種不拘小節但推之不動的大氣。想著史密斯,想著馬歇爾,我的《經濟解釋》寫了出來,沒有意圖高攀前輩,而是認為經濟論著的氣質,怎樣也要有一點史密斯及馬歇爾的感受。

回頭說莫扎特,十三年前我發表過一篇比較稱意的文章,題為《莫扎特的音樂與中國的書法》,其中分析西方古典音樂的藝術哲理,說與中國的書法完全一樣!我更提及,在西方的古典作曲家中,莫扎特的作品最有中國頂級書法的味道。最近再事臨池,我想,多聽一點莫扎特吧。但跟著想,他的作品那麼多,與其大量地亂聽一通,倒不如集中於一首莫氏的大作,得其感受,然後憑著這感受把自己的書法寫出來。

要選莫扎特的哪首作品才對呢?左考慮,右考慮,最後選出的是那首《安魂曲》。雖然主要部分只是他寫的大半首,但變化那麼多,旋律那樣美,哲理那麼深,前後一貫,彷彿一氣呵成,在複雜無比的樂器與歌聲的混合中,配搭得天衣無縫,感情的流露不僅毫不造作,簡直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朋友,你同意我發明的這項玩意嗎?我賭你想也沒有想過。會成功嗎?區區在下,滄海一粟,哪管它?另一方面,如果巧合成功,能把《安魂曲》的感受與大氣寫進中國的書法,那麼什麼米芾、王鐸也不用管了!

附刊昨天寫的稼軒《西江月》。這首詞的另一幅自己的書法,曾經在這裡發表過。文字相同,書法有別,這次是感受著《安魂曲》動筆。剛嘗試,當然說不上有大成,但依稀地可以想像到,如果真的能把偉大的音樂譜入書法,達到的境界會是前無古人的。釋文如下: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辛稼軒西江月一首

丁亥春日張五常書

No comments: